有些人自认把自然界的法则作为已被搜寻出来和已被了解明白的东西来加以规定,无论是出于简单化的保证的口吻,或者是出于职业化的矫饰的说法,都会给哲学以及各门科学带来很大的损害。因为,他们这样做固然能够成功地引得人们相信,却也同样有效地压熄了和停止了人们的探讨;而破坏和截断他人努力这一点的害处是多于他们自己努力所获得的好处的。另一方面,亦有些人采取了相反的途径,断言绝对没有任何事物是可解的——无论他们之得到这种见解是由于对古代诡辩家的憎恨,或者是由于心灵的游移无准,甚至是由于对学问的专心——他们这样无疑是推进了理性对知的要求,而这正是不可鄙薄之处;但是他们却既非从真的原则出发,也没有归到正确的结论,热情和矫气又把他们带领得过远了。②较古的希腊人③(他们的着作已轶)则本着较好的判断在这两个极端——一个极端是对一切事物都擅敢论断,另一个极端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敢希望了解——之间采取了折中的立场。他们虽然经常痛苦地抱怨着探讨之不易,事物之难知,有如不耐性的马匹用力咬其衔铁,可是他们仍毫不放松尾追他们的对象,竭力与自然相搏;他们认为(似乎是这样)事物究竟是否可解这个问题不是辩论所能解决的,只有靠试验才能解决。可是他们,由于一味信赖自己理解的力量,也不曾应用什么规矩绳墨,而是把一切事物都诉诸艰苦的思维,诉诸心灵的不断动作和运用。

①拉丁文为NovumOrganum,这是针对古希腊哲学家亚里斯多德(Aristotle)所着《工具论》(Organum)一书而命名的。——译者②关于上述两种学派,参看一卷六七条。——译者③参看一卷七一条。——译者至于我的方法,做起来虽然困难,说明却很容易。它是这样的:我提议建立一列通到准确性的循序升进的阶梯。感官的证验,在某种校正过程的帮助和防护之下,我是要保留使用的。至于那继感官活动而起的心灵动作,大部分我都加以排斥;我要直接以简单的感官知觉为起点,另外开拓一条新的准确的通路,让心灵循以行进。这一点的必要性显然早被那些重视逻辑①的人们所感到;他们之重视逻辑就表明他们是在为理解力寻求帮助,就表明他们对于心灵的那种自然的和自发的过程没有信心。但是,当心灵经过日常生活中的交接和行事已被一些不健全的学说所占据,已被一些虚妄的想象所围困的时候,这个药方就嫌来得太迟,不能有所补救了。因此,逻辑一术,既是(如我所说)来救已晚,既是已经无法把事情改正,就不但没有发现真理的效果,反而把一些错误固定起来。现在我们要想恢复一种健全和健康的情况,只剩有一条途径——这就是,把理解力的全部动作另作一番开始,对心灵本身从一起始就不任其自流,而要步步加以引导;而且这事还要做得象机器所做的一样。譬如,在机械力的事物方面,如果人们赤手从事而不借助于工具的力量,同样,在智力的事物方面,如果人们也一无凭借而仅靠赤裸裸的理解力去进行工作,那么,纵使他们联合起来尽其最大的努力,他们所能力试和所能成就的东西恐怕总是很有限的。现在(且在这个例子上稍停来深入透视一下)我们设想有一座巨大的方塔为了要表彰武功或其他伟绩而须移往他处,而人们竟赤手空拳来从事工作,试问一个清醒的旁观者要不要认为他们是疯了呢?假如他们更去招请较多的人手,以为那样就能把事情办妥,试问这位旁观者岂不要认为他们是疯得更厉害了么?假如他们又进而有所挑选,屏去老弱而专用精壮有力的人手,试问这位旁观者能不认为他们更是疯到空前的程度了么?最后,假如他们还不满足于这种办法而决计求助于体育运动的方术,叫所有人手都按照运动方术的规则把手臂筋肉抹上油,搽上药,前来办事,试问这位旁观者岂不要喊叫出来,说他们只是在用尽苦心来表示自己疯得有方法、疯得有计划么?而人们在智力的事情方面亦正是这样来进行的——也正是同样作发疯的努力,也正是同样求无用的并力。他们也是希望从人数和合作中,或者从个人智慧的卓越和敏锐中,得出伟大的事物;是的,他们也还曾力图使用逻辑来加强理解力,正如用运动方术之加强筋肉。但是他们的一切这些勤苦和努力,在一个真正的判断说来,只不过是始终使用着赤裸裸的智力罢了。实则,每一巨大的工作,如果没有工具和机器而只用人的双手去做,无论是每人用力或者是大家合力,都显然是不可能的。

①拉丁文原本中把dialectica和ica两个名词,有时交替使用,有时分别使用,而英文本一律译作ie。按:dialectica是古希腊学者们以对话问难的办法追出矛盾,求得真理,克服论敌的一种方术(为别于后来的名同而实异的“辩证法”起见,拟译为“问难术”),三段论式的逻辑是和它有联系但也有不同的。如本序言中所有“逻辑”

字样,似可据原本改译。以后各条,不一一具注。——译者在提出这些前提之后,我还有两件事情要提醒人们不要忽视。第一点,当我想到要减少反对和愤慨,我看到可幸的结果是,古人们所应有的荣誉和尊崇并未由我而有所触动或有所降减;而我是既能实现我的计划又能收到谦抑的效果的。

假如我是宣称与古人走同一道路,而我却要产出较好的事物,那么,在我和古人之间就必然会在智慧的能力或卓越性方面发生一种比较和竞赛(无论用什么技巧的词令也是不可避免的)。虽说这也并没有什么不合法或什么新奇之处(如果古人对于什么事物有了错误的了解和错误的论定,我又为什么不可使用大家所共有的自由来和它立异呢?)但是这一争论,不论怎样正当和可恕,以我的力量来自量,终将是一个不相匹敌的争论。

但是,由于我的目的只是要为理解力开拓一条新路,而这条新路乃是古人所未曾试行、所未曾知道的,那么情事就完全不同了。在这里,门户派别的热气是没有了;我只是作为一个指路的向导而出现,而这又是一个权威很小的职务,依赖于某种幸运者多,依赖于能力和卓越性者少。这一点是仅关于人的方面的,就说到这里。至于我所要提醒人们的另一点,则是关于事情本身的。

希望大家记住,无论对于现在盛行的那种哲学,或者对于从前已经提出或今后可能提出的比较更为正确和更为完备的哲学,我都是绝不愿有所干涉的。因为我并不反对使用这种已被公认的哲学或其他类似的哲学来供争论的题材,来供谈话的装饰,来供教授讲学之用,以至来供生活职业之用。不仅如此,我还进一步公开宣布,我所要提出的哲学是无甚可用于那些用途的。它不是摆在途中的。它不是能够在过路时猝然拾起的。它不求合于先入的概念,以谄媚人们的理解。除了它的效用和效果可以共见外,它也不会降低到适于一般俗人的了解。

因此,就让知识中有双流两派吧(这会是对二者都有好处的);同样,也让哲学家中有两族或两支吧——二者不是敌对或相反的,而是借相互服务而结合在一起的。简言之,有一种培养知识的方法,另有一种发明知识的方法,我们就听其并存吧。

谁认为前一种知识比较可取,不论是由于他们心情急躁,或者是由于他们萦心业务,或者是由于他们缺乏智力来收蓄那另一种知识(多数人的情况必然是这样),我都愿意他们能够满其所欲,得其所求。但是如果另外有人不满足于停留在和仅仅使用那已经发现的知识,而渴欲进一步有所钻掘;渴欲不是在辩论中征服论敌而是在行动中征服自然;渴欲寻求不是那美妙的、或然的揣测而是准确的、可以论证的知识;那么,我就要邀请他们全体都作为知识的真正的儿子来和我联合起来,使我们经过罪人所踏到的自然的外院,最后还能找到一条道路来进入它的内室。现在,为使我的意思更加清楚并以命名的办法来使事物变得熟习起见,我把上述两种方法或两条道路之一叫作人心的冒测,①而另一个则叫作对自然的解释。

①拉丁文为anticipatio,英译文为anticipation;培根使用这字,有其独具的意义,一卷一九、二六两条中有确切的说明;通常译作“预测”或“推测”,似不切当;我试译为“冒测”,以供商榷。——译者此外,我还有一项请求。在我自己这方面,我已决定小心和努力,不仅要使我所提出的东西是真实的,而且还要把它们表达得在不论具有怎样奇怪成见和奇怪障碍的人心之前都不粗硬,都不难受。但对另一方面,我也不能说没有理由(特别是在这样一个伟大的学术和知识的复兴工作当中)要求人们给我一种优遇作为报答,而这就是:假如有人要对我的那些思考形成一种意见和判断,不论是出于他们自己的观察,或者是出于一大堆的权威,又或者是出于一些论证的形式(这些形式现在已经取得了象法律一样的强制力),我总请他不要希望能够于顺路一过之中来做这事;请他要把事情彻底考察一番;请他要把我所描写、所规划的道路亲身小试一下;请他要让自己的思想对经验所见证的自然的精微熟习起来;还请他要以适度的耐心和应有的迟缓把自己心上根深蒂固的腐坏习惯加以改正:当这一切都已做到而他开始成为他自己的主人时,那就请他(假如他愿意)使用他自己的判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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