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朋友,安德烈·叶菲梅奇坐到桌后,又开始看书。没有一点声音打破这夜晚的寂静。仿佛时间也停住了,跟埋头读书的医生一起屏住了气息。似乎一切已不复存在,除了这书和带绿罩子的灯。医生那张粗俗的脸上渐渐地容光焕发,在人类智慧的进展面前露出了感动和欣喜的微笑。啊,为什么人不能永生呢?他想,为什么要有脑中枢和脑回,为什么要有视力、语言、自我感觉和天才,既然所有这一切注定要埋进土壤,最后跟地壳一起冷却,随后千百万年没有意义、没有目的地随着地球绕着太阳旋转呢?既然要冷却,既然要随着地球旋转,那就完全没有必要从虚无中孕育出人和他高度的近乎神的智慧,尔后仿佛开玩笑似的又把人化作尘上。

这就是新陈代谢!然而用类似这种永生来安慰自己是何等懦弱!自然界中所发生的一切无意识的变换过程,甚至比人的愚蠢更为低下,因为愚蠢中毕竟还有知觉和意志,而那些过程中却是一无所有的。只有那种在死亡面前感到恐惧而不是感到尊严的懦夫,才能安慰自己说,他的躯体渐渐地将化作青草,石头,蛤模……认为新陈代谢就是永生,这是一种奇谈怪论,正如一把珍贵的提琴被砸碎变得毫无用处后,有人却预言提琴盒于前途灿烂一样荒唐。

每当时钟敲响,安德烈·叶菲梅奇就背靠圈椅,闭上眼睛,思考一阵。处在从书中读到的那些美好思想的影响之下,他无意中把目光转向自己的过去和现在。过去令人憎恶,最好不去想它。而现在也跟过去一样。他知道,当他的思想随着冷却的地球绕着太阳旋转的时候,在他寓所旁边的医院主楼里,人们正遭受着疾病和浑身脓疮的折磨。大概有人睡不着觉,在跟臭虫作战,有人染上丹毒,或者因为绷带缠得太紧而呻吟,有的病人可能正跟护士们玩牌喝酒。一个会计年度里有一万二千人受骗;医院的全部工作,跟二十年前一样,建立在偷盗、争吵、诽谤、徇私的基础上,建立在拙劣的招摇撞骗上;医院依旧是不道德的机构,对病人的健康极其有害。他知道在第六病室的铁窗里尼基塔经常殴打病人,还知道莫谢伊卡每天都在城里乞讨。

另一方面他又清楚地知道,近二十五年来医学发生了神奇的变化。他在大学里学习的时候就觉得,医学不久即可达到炼金术和玄学的水平,可是现在,每当他夜里看书时,医学常常触动他,唤起他心中的惊喜之情。的确,它的辉煌成就简直出人意料,发生了多么深刻的革命啊!多亏抗菌剂,伟大的皮罗戈夫①认为甚至将来②都做不了的许多手术,现在都能做了。连普通的地方自治局医生部敢做膝关节切除术。至于剖腹术,做一百例只有一例死亡。结石病只是小事一桩,甚至没有人再写这方面的文章。梅毒已经可以根治。还有遗传学说,催眠疗法,巴斯德③和科赫④的发现,以统计学力基础的卫生学,还有我们俄国的地方自治局医疗系统。精神病学以及它现代的精神病分类法、诊断法、医疗法,同过去相比,简直像一座雄伟的厄尔布鲁士⑤。现在对待疯子不再往他们头上浇冷水,不再要他们穿紧身病服,对他们比较人道,据报上说,甚至为他们举办演出和舞会。安德烈·叶菲梅奇知道,从当前的观点和时尚来看,像第六病室这样的丑恶现象大概只能在离铁道二百里的小城里出现,因为这里的市长和全体议员都是半文盲的小市民,他们把医生看作祭司,哪怕他把烧熔的锡水灌进病人的嘴里也只能相信而不能作任何批评。换了别的地方,公众和报刊早把这个小小的巴士底⑥砸烂了。

①尼·伊·皮罗戈夫(一八一0——-八八一),俄国解剖学家,外科学家。

②原文为拉丁文。

③巴斯德(一八二二——一八九五),法国近代微生物学和免疫学奠基人。

④科赫(一八四三——一九一O),德国微生物学家,现代细菌学、流行病学奠基人之一。

⑤俄国高加索山脉之高峰。

⑥巴黎监狱,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期间被群众捣毁。

“不过这又怎么样呢?”安德烈·叶菲梅奇睁开眼睛问自己,“由此得出什么呢?抗菌剂也罢,科赫也罢,巴斯特也罢,丝毫改变不了事情的实质。患病率和死亡率一如往常。人们为疯子举办舞会,演戏,但依旧不能让他们自由行动。可见一切都是虚妄和徒劳,其实,最好的维也纳医院和我的医院之间也没有什么差别。”

可是一种悲哀和近似嫉妒的情绪使他再也不能心平气和。这恐怕是太困的缘故,沉重的头垂向书本,他只好双手托住脸,心里想道:

“我做着有害的事情,我拿人家的钱却欺骗他们。我不诚实。可是我本身微不足道,我只是必不可少的社会罪恶的一小部分:所有的县官都是有害的,却白领着薪水……可见不诚实并不是我的过错,而是时代的过错……我若晚生二百年,我就是另一个人了。”

时钟敲了三下,他熄灯后进了卧室。可是他毫无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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