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以往几年那样,“山庄”国际疗养院里有个幽灵在作祟。它直接脱胎于魔鬼,我们称呼过它凶恶的名字。汉斯·卡斯托普对此早有预料。他以一个旅行受教育者的好奇心研究过这个幽灵。不错,耗费巨大精力加入病友们热衷的这项活动,其本身就含有许多令人忧虑之处。再说,它像过去那样,先是像病菌似的出现在这里和那里,不久就成了普遍现象。研究现在广为蔓延的性质,从汉斯·卡斯托普的品行来说,他是不会吝惜精力的。尽管如此,他也吃惊地注意到,只要去上一会儿,

连他的表情、说话和举止也会受到感染。这个小圈子的人谁都无法幸免。

说的究竟是什么?刮的是什么风?——吵架瘾,危机性的神经质,

莫可名状的焦躁。普遍的现象是恶毒的话语交锋,大发脾气,直至动手打架。个别人和集体之间每天都发生激烈的争吵和破口大骂,其特点是未参加者不仅不对当事人表示反感或者予以劝阻,反而采取偏袒的同情态度,内心同样加入了进去。一个个脸色苍白,全身发抖,眼睛射出敌意,激动得嘴巴都扭歪了。别人还十分羡慕刚才当事人大吵大嚷的权利和理由。扭曲的兴趣,和他们备受折磨的心灵及身躯一模一样。谁要无力躲到孤独中去,就会无可救药地卷入这个漩涡。“山庄”疗养院里不断发生无聊的冲突,当着竭力调解者的面相互指控。令人吃惊的是,院方自身也轻度地陷入了粗暴的吼叫。人们离开“山庄”时的心境正常,

回来时就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情绪了。“好样儿的俄国人席”上有个成员来自明斯克,是一位相当有教养的女士,年纪尚轻,患有轻度疾病,

到这里才三个月的时间。有一天,她下山到一家法国女衬衫店去买东西。

她在那里和女店主吵了一架,回到大楼时激动无比,很快就大咯血,以后再也无法治愈。她的丈夫获悉后赶来,被告知她永远永远地留在山上了。

这仅是发生的众多事件中的一例。我们不得不继续列举这方面的事例。我们中有人一定还记得那个戴圆形眼睛的学生,或者说萨洛蒙夫人桌上以前的那个学生。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习惯于把盘子里的食物切成一小团一小团,然后叉着往肚里一口一口地吞下去,还不时用餐巾纸去擦他厚厚的眼睛片。他——仍是一个学生,或者说是以前的学生——就这样一直坐在这里,边吞食边擦眼镜,没有必要去对他作哪怕是匆匆的一瞥。但是现在,就在一天早上进早餐时,出人意料地,即所谓像晴天霹雳似的发生了一次偶然事件。他勃然大怒,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整个餐厅的人都站了起来。他坐的那个地方声音很响,吵得很凶。他脸色发白,

对着站在他身旁的那个矮个子女服务员大叫大嚷。“您在撒谎!”他用响亮而刺耳的声音气呼呼地叫嚷说。“茶是凉的!您给我送来的茶冰凉冰凉,我不要这茶。您在撒谎之前也不尝一尝,看看这是不是温热的洗碗水。正派人是绝不会喝的!您怎么敢给我送冰凉冰凉的茶来!您怎么可以有这样的想法,认为可以把这种不冷不热的饮料给我送来,期望我会喝它?!我不喝!我不要喝!”他尖厉刺耳地叫喊着,并用两只拳头像擂鼓一般敲打着桌子,桌上的杯盘匙叉跳起舞来,发出叮叮当当的磕碰声。“我要喝热茶!我要喝滚烫的茶!这是我在人类和上帝面前的权利!

我不要冷的,我要滚烫的。冰凉的茶哪怕我只喝一口,也会当场死去—

—您这该死的傻瓜!”他突然尖叫一声,仿佛猛地挣脱了最后一根缰绳,

获得了彻底的自由,兴奋地狂奔起来。他朝埃梅伦蒂娅举起双拳,露出满是唾沫的牙齿。接着,他继续敲打桌子,用脚跺地,大吼大叫说“我要”,“我不要”。这时餐厅里的情况一切如前,可怕而紧张的同情站在狂怒的学生一边。当时有几个人跳起身来,握着拳头,龇牙咧嘴,眼睛发红地看着他。其他人则坐在那里,脸色发白,眼睛向下,身子发抖。

直到那个学生精疲力竭地坐了下去,面前放着一杯换过的茶,尚未端起来喝,他们还没有恢复常态。

还有什么?

有个男人来到了这个“山庄”集体。他原为商人,年方三十岁,发高烧不退,几年来住过众多疗养院。此人是个反犹分子,反犹太主义者,

还是个运动员,而且乐此不疲。反对犹太人是他生活的骄傲和内容。他曾经是商人,现在不再是了。他在世上什么也不是了,但仍然是犹太人的敌人。他的病很重,咳得相当厉害,现在咳得仿佛是在用肺打喷嚏,

重而短促,绝无仅有,令人可怕。尽管如此,他不是犹太人,这是他本人的优点。他名叫维德曼,是个基督徒的名字,一身清清白白。他订有一份杂志,名为《雅利安火炬》。他的话是这样开场的:

“我到了某地某疗养院,在空气新鲜的卧疗室里正要躺下,想起问是谁躺在我左边的那张椅子里?是希尔施先生!右边躺的是谁?是沃尔夫先生!我理所当然地立即离开了那里。”还有诸如此类的话。

“你有什么理由这么做!”汉斯·卡斯托普暗暗厌恶地这么想。

维德曼的目光近视而不怀好意,看上去邪恶而畸形,仿佛紧靠鼻子前面挂着一个流苏,眼睛老是恶意地乜斜着它,却看不到它后面的东西。

无法压抑的妒意变成了出奇的猜疑和极端的迫害狂,使他要把可能潜伏的或藏匿在他周围的一切污浊东西揭露出来,让它出丑。不管他走到哪里或站在哪里,总要嘲讽、怀疑和吼叫。总之,竭力抨击一切不具有优点的事物成了他的日常生活,只有他才是唯一的优点。

我们刚才暗示过的体内情况,使这个男人变得异常糟糕,使他无可奈何地到这里来遇上了不具有他维德曼优点的生活,从而在其影响下发生了一场有汉斯·卡斯托普在场的痛苦争吵。它就是我们在此要描述的另一起事例。

因为还有另外一位男人——此人没有什么要予以揭露的——情况一清二楚。此人名叫索南舍因,由于这个名字过于“肮脏”,索南舍因本人从第一天起就成了维德曼鼻子前面挂着的流苏,不时恶意地乜视着它,用拳头去打它。但他除了能让流苏晃动以外,却无法赶走它,从而更为激怒了。

和别人一样,商人索南舍因在家患了病,同样病得很重,病得很厉害。他为人和蔼可亲,并不愚蠢,生性好开玩笑。他憎恨维德曼的嘲讽和他揍打流苏的行为,不久就成了他的痛苦根源。一天下午,所有的人争相拥到餐厅去,因为维德曼和索南舍因在那里疯狂地野兽般地打了起来。

当时的景象是够可怕和可怜的。他们像小男孩似的又打又闹,达到了成人男子那种绝望的地步。他们相互用爪子抓对方的脸,揪对方的鼻子,卡对方的咽喉。他们一边对打,一边相互揪住对方,在地上可怕而毫无顾忌地滚来滚去,还互相唾沫,又踢又踩又撕扯,没命地对打,满嘴都是唾沫。匆匆赶来的办公室人员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这两个又咬又抓的人隔开。维德曼流着口水,满脸伤痕,鲜血淋淋,根根头发竖得笔直。

汉斯·卡斯托普还从未见过这类情况,不相信会发生这等事。维德曼先生的头发又粗又硬,怒气冲天地走掉了。索南舍因先生的一只眼睛紫块斑斑,满头黑发被扯掉了一束,空缺处还在流血。他被领进了办公室,

双手捂着脸,十分伤心的哭泣着。

凡是看到维德曼和索南舍因厮打的人,过了几个小时后身子仍在发抖。不过,如果把这起糟糕的事和真正的决斗相比,它还是一件令人宽慰的好事。这场决斗同样发生在这个时期。仅仅为了名誉的缘故,其行为的发生如同名称一样令人可笑。汉斯·卡斯托普并不是全过程都在场,

而是通过“山庄”大楼内外有关此事的文书、声明和记录,才了解了其复杂的和戏剧性的发展过程。也就是说,此事不仅在当地、在州里和在国内传开,而且还作为研究资料传到了国外,传到了美国。有一点可以肯定,那里的人既不会也不想对这件事表示出一点兴趣。

这是一起波兰人的事件,一场乱哄哄的决斗,发生在一伙波兰人的圈子里。他们最近才来到“山庄”,占领了“好样儿的俄国人席”。(这里附带提一下,汉斯·卡斯托普并不坐在那里。他先搬到了克勒费特小姐桌上,继而到了萨洛蒙夫人桌上,后来又坐到了莱薇小姐桌上)。一般说来,他们都是清一色有教养的和彬彬有礼的人,只要皱皱眉头,一切就已心中有数——其中有一对夫妇,还有一位与另一名男子有密切关系的小姐,其他都是贵族。他们的名字是:封·楚塔夫斯基,封·西斯齐恩斯基,封·罗辛斯基,米歇尔·洛迪戈夫斯基,莱奥·封·阿萨佩蒂安,还有其他人等。他们此刻正在餐厅里喝香槟酒。某个名叫雅波尔的人当着其他两位贵族的面谈了有关封·楚塔夫斯基先生的夫人以及那个与洛迪戈夫斯基先生十分亲热的名叫克吕洛夫小姐的一些不可复述的事。由此导致了采取的步骤、行为和形式,构成了向国内外广为散发的那些书面材料的内容。汉斯·卡斯托普读着:“声明。译自波兰文本。

“——××年月日,斯坦尼斯拉夫·封·楚塔夫斯基致函安东尼·西斯齐恩斯基博士和斯特凡·封·罗辛斯基,请求以他的名义转告卡西米尔·雅波尔先生。鉴于卡西米尔·雅波尔先生在和约努斯茨·特奥费尔·莱纳尔特及莱奥·封·阿萨佩蒂安谈话时,对其夫人雅德维加·封·楚塔夫斯基有‘严重侮辱和诋毁行为’,按照名誉赔偿法的规定,特要求与他进行决斗。

“上述谈话发生在月底。封·楚塔夫斯基于数日前获悉后,立即采取步骤,以便使侮辱的事实及性质得到完全证实。昨天,即×

×年月日,通过那次谈话的直接见证人莱奥·封·阿萨佩蒂安的口述,确证了那些诋毁和侮辱的话语及暗示。之后,斯坦尼斯拉夫·封·楚塔夫斯基先生果断地致书署名人,授权他们向卡西米尔·雅波尔转达准备施行名誉保护法的事宜。

“署名人发表下述声明:

“.根据××年月日起草的文书,茨德古尔斯基和塔杜伊茨·卡迪伊先生对拉迪斯拉夫·戈杜莱克岑尼控告卡西米尔·雅波尔一事在莱姆贝格起草的文书,根据××年月日名誉保护法庭就上述事件确认两个文本完全一致的声明,由于卡西米尔·雅波尔先生一再重复与名誉这一概念不相称的行为,不能再被视为一个有教养的人。

“.署名人考虑到上述情况造成的后果十分严重,确认卡西米尔·雅波尔先生已绝对不再具有进行任何决斗的资格。

“.署名人认为,对一个已排除在名誉概念之外的人主持决斗事宜或者予以转达是不恰当的。

“鉴于上述情况,署名人提请斯坦尼斯拉夫·封·楚塔夫斯基先生注意,对卡西米尔·雅波尔先生通过名誉保护法的途径处理此事是不可取的,为此建议他改由司法途径办理,以防由于卡西米尔·雅波尔先生不能进行决斗而造成其他损害。

“安东尼·西斯齐恩斯基博士,斯特凡·罗辛斯基署名。”

汉斯·卡斯托普继续读道:

“记录书。

“关于斯坦尼斯拉夫·封·楚塔夫斯基先生、米歇尔·洛迪戈夫斯基先生“和卡西米尔·雅波尔及约努斯茨·特奥费尔·莱纳尔特之间的事件发生的经过情况的证人。地点:疗养院的酒吧。时间:××年月日晚上,时半至时刻之间。

“根据斯坦尼斯拉夫·封·楚塔夫斯基先生委托他的代表安东尼·西斯齐恩斯基博士和斯特凡·罗辛斯基两位先生就卡西米尔·雅波尔××年月日一事所作声明,经过认真考虑,深信对卡西米尔·雅波尔先生‘严重侮辱和诋毁’他夫人雅得维加一事不能进行决斗,改为对他采用司法惩处手段。

“由于:

“.有足够理由怀疑卡西米尔·雅波尔按照目前情况不会出庭受审,考虑到他系奥地利公民,不仅难以对他进行司法惩处,而且是完全不可能的。

“.此外,对雅波尔进行司法惩处并不能抵偿卡西米尔·雅波尔先生对斯塔尼斯拉夫·封·楚塔夫斯基及其夫人雅德维加的名誉和家族施加侮辱造成的损害。

“.在间接获悉卡西米尔·雅波尔拟于次日离开本地的消息后,斯坦尼斯拉夫·封·楚塔夫斯基先生为此选择了最佳捷径,并确信是最彻底的和最符合当前情况的途径:

“于××年月日晚上时半至时刻之间,当着他夫人雅德维加、米歇尔·洛迪戈夫斯基、伊格恩·封·梅林先生的面,揍了卡西米尔·雅波尔几个耳光,当时他正和约努斯茨·特奥费尔·莱纳尔特及两个不相识的姑娘一同坐在此处疗养院的美国酒吧间喝酒。

“接着,米歇尔·洛迪戈夫斯基同样打了卡西米尔·雅波尔几个耳光,还补充说那是为严重侮辱克吕洛夫小姐和他本人而打的。

“随后,米歇尔·洛迪戈夫斯基为封·楚塔夫斯基先生和夫人遭到的不应有侮辱打了约努斯茨·特奥费尔·莱纳尔特先生的耳光。接着:

“没有任何片刻犹豫,斯坦尼斯拉夫·封·楚塔夫斯基为他的夫人和克吕洛夫小姐受到的可耻诋毁再次打了约努斯茨·特奥费尔·莱纳尔特先生几记耳光。

“发生此事的整个过程中,卡西米尔·雅波尔和约努斯茨·特奥费特·莱纳尔特的表现完全是被动的。

“米歇尔·洛迪戈夫斯基,伊格恩·封·梅林署名。”

内心情况不允许汉斯·卡斯托普像往日那样为这种合法打耳光的快速火力放声大笑。他阅读材料时全身都在发抖。一方是无可指责的行为,

另一方表现出下流无耻、软弱无力和不知羞耻。两份书面材料呈现在这位读者眼前,没有生命但印象深刻,使他激动不已。所有的人都有这样的感觉。到处都在起劲地研究波兰人的决斗,咬紧牙齿谈论波兰人的决斗。卡西米尔·雅波尔的一份反传单起了一定的清醒作用。传单指出,

封·楚塔夫斯基本人十分清楚,他,雅波尔那时在莱姆贝格被某些自命不凡的纨绔子弟宣布为没有进行决斗的能力。他后来采取的一切相应步骤不过是一种闹剧,因为他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不会败诉的。封·楚塔夫斯基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放弃了控告他雅波尔的打算,因为他本人和其他人同样很清楚,他的夫人雅德维加对他说了一大堆谎话。他,雅波尔可以毫不费力地提出有关事实真相的足够证据,虽说克吕洛夫小姐的诸多行为不会在法庭上带来任何光彩。此外,它只会锤炼他本人即雅波尔进行决斗的能力,更不用说还有他的谈话对象莱纳尔特作后盾。为了避免遭到危险,封·楚塔夫斯基祭起了这个没有决斗能力的法宝。他不想谈阿萨佩蒂安在整个事情中所起的作用。至于在疗养院酒吧里发生的那件丑事,他,雅波尔尽管能言善道,好开玩笑,但却是一个特别体弱的人。身强力状的封·楚塔夫斯基连同他的朋友们在体力上处于优势地位。至于陪同他雅波尔和莱纳尔特在场的两位年轻少女虽然性格活跃,但她们和母鸡一样胆小怕事。于是,为了避免一场混乱的打架和公开的丑闻,他劝说想进行自卫的莱纳尔特要冷静对待,忍受了封·楚塔夫斯基和洛迪戈夫斯基短暂的和社交性的触摸,这种触摸并未造成疼痛感觉,坐在周围的人把这理解为友好的打闹。

诚然,这样对雅波尔并无多大帮助。他的这种澄清只会从他反面肯定的事实中证明名誉的损害及其所处困境,作用是微乎其微的,更何况他并不拥有楚塔夫斯基一方的印刷条件,只能向人们散发打字机打印的副本。相反,如上所说,那个现场记录却散发到了每个人的手里,就连远离“山庄”的人也收到了。纳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也同样收到了寄去的材料。——汉斯·卡斯托普读着面前的这些材料,吃惊地注意到他们也在怀着愤懑的和特别入迷的神情认真地读着。由于那种内心起主导作用的情况,他无法对此进行愉快的嘲讽,最多只有塞特姆布里尼会这么做。不过,这位共济会员清醒的思想对他起着感染作用,使汉斯·卡斯托普无法笑出来,使他去认真看待这种令人激动的耳光决斗。此外,缓慢好转的、一再反复的、然而是不断恶化的健康状况使他这个爱好生活的人心情更为阴沉。他诅咒他的健康状况,并为之深感愤怒、自卑和羞愧,迫使他这段时间里有好多天不得不卧床养病。

他的邻居和仇敌纳夫塔的健康状况也不怎么好,内部器官的疾病在继续发展。是身体基础的疾病——或者这么说:是身体基础的原因,使他过早结束了他的骑士生涯。他那既高贵又乏味的生活条件无法阻止病情的发展。他也经常卧床养病。他说话时,声音比杯盘跳跃发出的噼啪声还要响。发高烧时他说的话比以往更多,更尖刻,更刺人。矮子纳夫塔缺乏反抗疾病和死亡的意志,具有屈服于优势的卑劣天性。这两者都使塞特姆布里尼深感痛苦。纳夫塔对待身体状况恶化的态度不是悲伤和抑郁,而是采取一种独一无二的讥讽和好斗架势,对精神怀疑、否定和迷惘特别嗜好。它严重地触怒了别人的抑郁情绪,日益加剧了有才智的争吵。汉斯·卡斯托普自然只能讲讲那些他亲眼见到的情况。但他完全可以肯定地说,他没有错过任何一次争吵。他这个教育对象是很有必要在场的,以便点燃重要的学术讨论之火。如果他不想免除塞特姆布里尼的苦恼,不想对纳夫塔的刻薄话弃之不听,那他就得承认,他们俩的情况已经超过了一切尺度,大大超过了精神健康者的界限。

这位病人没有力量或是没有良好的愿望跨越疾病,只把世界看做是一种图画和符号。塞特姆布里尼很想把这个窃听的学生赶出房间去,或是捂住他的耳朵。令他感到愤怒的是,他竟解释说,物质对于实现这种精神实在是一种太坏的材料,努力于此乃是一件蠢事。对此会有什么结果呢?一张鬼脸!广为称颂的法国革命结果乃是一个资本主义的资产阶级国家——糟糕透顶!人们希望通过万能的恐怖行为来改造它。世界共和国,它将是一个幸福社会,千真万确!进步呢?唉,这里说的是那个著名病人,他不断变换姿势,因为他说这样可以减轻病痛。那个没有得到承认的、但却暗地里广为传播的对战争的渴望就是其表现之一。它会到来的,战争,虽然它会产生与发动者预期相反的结果,但它是好的。

纳夫塔鄙视资产阶级的安全国家。秋季,正当人们在大街上散步时,突然下起雨来。他借题发挥地说,全世界听从命令似的把雨伞举到了头上。

对他来说,这是懦弱和可鄙的软弱表现,正是文明的结果。“泰坦尼克号”轮船沉没的意外事件和不祥之兆显得有遗传性,但确实令人振奋。

继而就是大声疾呼更多地注意“交通”安全。“安全”一旦受到了威胁,

总会激起人们极大的愤慨。这是够可怜的,软弱无力的情爱相当驯服地附和了豺狼的粗暴,表现出资产阶级国家经济战场的卑鄙无耻。战争,

战争!他是同意的。他觉得,普遍渴望战争相对说来是值得尊敬的。

可是,只要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在谈话中引用“正义”这个词,并把它推荐作为预防内政外交灾难措施的最高原则,纳夫塔就会表现出他对这种精神的怀疑和蔑视。不久前他还认为精神这东西太好了,以致在尘世不可能也不应该成功。正义!是一个值得顶礼膜拜的概念吗?是一个神圣的概念吗?是第一等的概念吗?上帝和大自然是不公正的,他们有宠儿,他们的恩赐是有选择的,给予对一个人有害的嘉奖,赋予另一个人却是轻松及平凡的命运。一个有意志的人又是怎样呢?正义对他来说,一方面是个无能的弱点,其本身就是怀疑,另一方面它又是军号声,

召唤去作出不可思议的行动。依照通常的说法,人类不得不始终用这个意义上的“正义”去改正那个意义上的“正义”——这一概念的绝对性和激进主义又在哪里呢?再说,人对这个立场或另一个立场都是正义的,余下的就是自由主义了。今天,以次再也无法把狗从炉子那里引开。

正义自然只是资产阶级修辞学一个词的空洞外壳。若要成为行为,人们首先必须知道这里指的是哪一种正义:是每个人所要的正义还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正义。

我们在这里只是偶然从漫无边际的地方抓到了一个怎样会妨碍理智的例子。不过,如果他要谈到科学,那还要糟糕得多。——他不相信科学。他说,他不相信它,因为对一个人来说,相信它或不相信它是完全自由的。如同任何别的信仰那样,它只是一种信仰,但它比其他信仰更坏和更愚蠢。“科学”这个词本身就是现实主义最愚蠢的表现。现实主义不知羞耻,更多地认为或是装作认为人类智力中那些成问题的反应是真实的,并从中产生了无聊的、绝望的教条学,它是对人类的过高期望。能不能说一个存在的感官世界是一切自我矛盾最可笑的概念?不过,作为信条的现代自然科学仅仅靠形而上学的前提而生存,我们对组织、空间、时间和原因的认识形式是不依赖我们的认识而存在的现实关系,现象世界发生于其间。这个一元论的命题是对精神所能要求的最赤裸裸的无耻之尤。空间、时间和原因,用一元论的说法就是发展——这时有了自由思想无神论假宗教的中心教条。人们认为这样就使摩西的《第一经》失去了效力,以启蒙知识批驳了一个令人愚昧的谎话,仿佛地球生成时赫克尔是在场的。经验!世界的太空是否精确?原子,“最小的、不可分割的粒子”,这个可爱的教学玩笑——证实了吗?空间和时间无止境的学说真的是建立在实际经验基础上的吗?事实上,只要有一点儿逻辑学,永无止境的教条与空间和时间的现实就能获得有趣的经验和结果,即虚无的结果,即认识到现实主义是真正的虚无主义。为什么呢?出于十分简单的原因,因为任何一个数与无止境的关系等于零。

无止境中没有数,永恒中既没有持续也没有变化。由于那里的每个距离在数学上等于零,因而空间方面的无止境不可能有两个并行的点,更不用说有体积,更谈不上有运动了。他,纳夫塔指出这一点,是为了驳斥那种厚颜无耻,唯物主义科学就是这样制造了天文学的谎话,制造了“宇宙”绝对认识的渺小胡扯。可悲的人类被大力吹嘘的虚无数字赶进了自己虚无的感情,用以激发对自身十分重要的热情!因为它还可能有这样的说法,即人的理智和认识停留在尘世方面,并在这个范围内把主观、

客观的经历看作是现实的。可是,由于他们玩弄所谓的宇宙学和宇宙进化论,滑进了永恒之谜,玩笑也就中止了。狂妄达到了它令人愤慨的顶峰。从地球上按照数学概念公里或者也称光年来计算任何一个星球的“距离”,还自以为用这样的数字大话使人的智力认识了无止境和永恒的本质,从根本上来说,这是多么卑鄙下流的胡闹啊!——其实,无止境的数、永恒的持续和时间距离完完全全、地地道道什么也不能达到,

相反它远离自然科学的概念,更多地意味着扬弃了我们所说的那个大自然!的的确确,一个天真的孩子相信星球是天幕上的空洞,永恒的光亮是从那里照耀进来的。对这个孩子来说,它要比整个空洞的、令人反感的和狂妄地胡扯什么“宇宙”的一元论科学好上几千倍!

塞特姆布里尼问他,就他而言,他对星球是否也这么认为的。他对此回答说,他保留一切同意或怀疑的自由,从而让人再次看到了他对“自由”是怎么理解的,会把这个概念引导到哪里去。如果仅仅是塞特姆布里尼一个人有理由担心汉斯·卡斯托普会觉得这一切值得一听就好了!

纳夫塔的恶毒用心正在等待时机,窥伺不可阻挡的进步存在的弱点,以证明当事人和开拓者是倒退回非理性。他说,航空学家、飞行员大多是相当坏的和有嫌疑的人,表现出特别迷信。他们把用以祈求走运的猪和一只乌鸦带上飞机,对着几个地方接连吐唾沫三次,还戴上幸运驾驶员的手套。如此毫无理性的蒙昧行为与他们职业基础的世界观怎么会合拍呢?——他指出,这个矛盾使他感到好玩,使他感到满足。他对此指摘了很长时间……可是,当我们在永不枯竭的东西里到处寻找纳夫塔仇视的样品时,却只有众多具体的东西可供叙述。

二月的一天下午,先生们一致约定到蒙得斯坦因去,那个地方距离他们日常生活之地约一个半小时雪橇行程。去的人有纳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汉斯·卡斯托普,费尔格和魏萨尔。他们分乘两辆一匹马拉的橇车,汉斯·卡斯托普和人道主义者同坐一辆,纳夫塔和费尔格及魏萨尔同坐一辆,后者坐在马车夫的边上。所有人全都把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下午三点从外国人的住宿处出发,四周静谧的雪地里回响起催人启程的亲切铃声。他们沿着右侧赶路,途径圣母教堂和格拉里斯,一直向南驶去。前方飘下的茫茫大雪迅速盖住了一切,不久就只能看到勒蒂孔山脉上方远处那条浅蓝色的带子。冰冻得很厉害,山里雾蒙蒙的。他们行驶的那条路很狭窄,位于山壁和深渊之间没有栏杆的平台陡峭向上,

一直伸到杉树林野兽出没的地方。只能一步一步地前进。向下行驶的雪橇经常面对面地驶来,相遇时他们不得不走下车来。拐弯处后面响起了轻柔的陌生铃声。两架马拉雪橇驶了过来,避让要求谨慎小心。快接近目的地时,映入眼帘的是马车路两边岩崖上的美丽景色。大家在蒙德斯坦因一家名叫“疗养院”的小旅馆前面下了车。他们让雪橇马车停在那里,继续向前走了几步,朝东南方向眺望斯图尔泽岩峰的景色。巨大的岩壁高达三千米,雾霭沉沉,只在某个地方的浓雾里露出一个直插苍穹的尖角,显得超凡脱俗,如同阵亡将士殿那么遥远和神圣,无法到达那里。汉斯·卡斯托普对此赞叹不已,也要求其他人这么做。他以无比折服的感情说出了“远不可达”这个词,使塞特姆布里尼感到有必要指出那个岩峰当然是可以到达的。归根到底,世上几乎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到达的,几乎没有哪个地方不会被人的足迹踩遍。小小的夸大其词和自吹自擂,纳夫塔随声应答说。他提到了蒙特·埃弗莱斯特其人,是他直到今天仍在无情地反对人的好奇心,对此一直持保留态度。人道主义者为此十分生气。先生们返回“疗养院”旅社时,除他们自己的马车外,小旅社门前又停了几辆新来的已经卸去鞍具的雪橇马车。

他们可以在此宿夜。楼上是编号的旅馆房间,用餐间也在那里,土里土气的,但一定很暖和。这些郊游者向殷勤待客的女店主订了小点心:

咖啡、蜂蜜、白面包和当地特产蜂蜜面包。给马车夫送去了红葡萄酒。

瑞士和荷兰来的游客占据了另外一些桌子。

我们很想说,热气腾腾和美味可口的咖啡带来了温暖,使我们五位朋友中的一位引出了一场较高层次的谈话。但我们这么说还不准确,因为这场谈话其实只是纳夫塔的独白,他在别人说过几句话后就一个人包揽下来——那是一种以相当特别而又有失身份的方式进行的独白。因为前耶酥会教士只是亲切地对着汉斯·卡斯托普说话,完全没有去理会塞特姆布里尼和其他两位先生。塞特姆布里尼坐在他的对面,背对着他。

要说出他即兴谈话的题目是很困难的,汉斯·卡斯托普只是心不在焉地点头表示在听他的谈话。其实,即兴谈话并没有具体对象,只是脑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东拉西扯,根本目的在于证明精神生活现象的多义性,证明彩虹般的大自然以及从中得出的伟大概念在斗争上的无能,

要人注意地球上的绝对事物是以怎样一种闪光的外衣出现的。

充其量人们只能把他的谈话确定在“自由”这个题目上,他对此又是按照混乱的含义处理的,其中讲到了浪漫主义和十九世纪初期这个欧洲运动迷人的双重含义。只要它们没有融合成一个更高的概念,反革命和革命的概念就几乎被这个运动所扼杀。因为要把革命者的概念只和进步及顺利兴起的启蒙运动结合在一起,那当然是极端可笑的。欧洲的浪漫主义首先是一个自由运动:反古典主义的,反迂腐的,目标是反对旧法国的情趣,反对理智的旧学派,理智的卫护者把这嘲讽为戴上了假发套和扑了粉的脑袋。

纳夫塔谈到了自由战争,谈到了费希特的热情,谈到了那场轰轰烈烈的反对一个专制暴君的民族革命起义——可惜那是革命起义,也就是说,它体现了革命的自由思想。它真有趣:人们大声唱歌,挥动拳头,

要摧毁革命的暴君,有利于反革命的控制,还说是为自由而这么做的。

这时,年轻的听者看到了内部和外部自由的区别或对立——同时看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即那种压迫与一个民族的荣誉是……哎,哎,是很难相容的。

其实,自由也许更多是一个浪漫主义的概念,而不是一个启蒙的概念。因为他认为人类的发展本能和狂热地强调自我与浪漫主义是相同的。个人主义的自由要求产生了历史浪漫主义的民族文化。这个文化是好战的,博爱的自由主义称它是黑暗的,虽说它到处鼓吹的同样是个人主义,只是略有不同罢了。个人主义是中世纪的浪漫主义,它深信个体和宇宙的无限重要,由此产生了灵魂不朽的学说、地心说和占星术。另一方面,个人主义又是一个自由化的人本主义问题,它具有无政府状态的倾向,至少是想保护可爱的个人,使它不致成为大众的牺牲品。这就是个人主义,这一种和那一种个人主义,是某方面的一个词。

可是,我们必须承认,对自由的激情造就了最反对自由的敌人,造就了和进步作斗争的睿智骑士。他们大逆不道,要摧毁一切。纳夫塔举出阿恩德,他诅咒工业化主义和美化贵族阶级,又举出格雷斯,他极端憎恨“基督教的神秘主义”。难道神秘主义与自由就毫无关系吗?难道它不是反经验哲学、反教条主义、反教士的?诚然,人们不是自动在等级制度中看到一个自由政权的,是它终止了不受约束的等级制度。但起源于中世纪的神秘主义证明了作为宗教改革前驱者具有自由的性质—

—宗教改革……嘿嘿……它本身又是自由和倒退回中世纪的混合物……

路德的行为……啊呀,它有一个长处,即以最令人信服的鲜明形象证明行为本身和行为成问题的性质。纳夫塔谈话的对象是否知道那是一种什么行为呢?举例说,这种行为就是德国大学生社团成员桑德谋杀枢密顾问科策布厄。是什么使年轻的桑德胆敢说“拿起武器”这样的犯罪话?当然是自由的鼓舞。不过,要是仔细想想,其实并不如此,而是道德狂热和憎恨非民族的伤风败俗行为。因为科策布厄重又为俄国效劳,

为神圣同盟效劳。于是,桑德也许是为自由刺了一刀——根据桑德的亲密朋友中有耶酥会教士这个情况,它又颇令人难以置信。简言之,不管是什么行为,无论如何它是一种明明白白的坏手段,也无助于消除精神方面的问题。

“请允许我冒昧动问,您是否打算尽快中止您的责难?”

塞特姆布里尼的发问相当尖锐。他坐在那里,用手指像擂鼓似的敲打着桌面,这已足够令人难堪了。他的忍耐到了极点。他的身子坐得比笔直还要笔直,脸色苍白。他虽坐着,却是脚趾踮地,以致只有大腿还靠着坐椅,乌黑的目光逼视着敌人。后者佯装惊讶地朝他转过身来。

“您想说什么?”纳夫塔反问说……

“我想说,”意大利人吞吞吐吐道,“——我是说,我决心阻止您长时间地用表里不一的话语非难一位赤手空拳的青年!”

“老兄,我要求您去关心关心自己说的话吧!”

“没有必要,老兄。我了解自己说的话。我的话与事实完全相符,

分毫不错。我要说,您是在从精神上迷惑和欺骗一个本已思想动摇的青年。您这种瓦解道德力量的做法是无耻之尤,用话语加以鞭笞犹嫌严厉不足……”

塞特姆布里尼说到“无耻之尤”时,手掌猛击桌面,把他的椅子往后面一推,终于完全站直了身子——这对其他人是个信号,他们也刷地全都站了起来。其他桌子上的人颇感兴趣地朝这边看着。其实也仅有一张桌子的人在注意地向这边看。因为从瑞士过来的客人们早已离开了这里,只有荷兰人吃惊地偷听着这边正在发生的舌战。

此刻,他们全都身子笔直地站在我们桌旁:汉斯·卡斯托普和两个对手。站在他们对面的是费尔格和魏萨尔。五个人全都脸色苍白,眼睛睁得很大很大,嘴巴在抽搐。难道那三个非当事人就不想作些调解工作?譬如,说上句把笑话缓和一下紧张气氛,或是通过某种劝说使情况重新好转。他们没有这么做,没有作这种努力。是内心情况阻止了他们这么做。他们站在那里,全身在颤抖,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头。

就连安东·卡尔洛维奇也是这样。他曾公开宣称绝对不喜欢高声,一开始就完全放弃对这场争吵的影响作出估计——他还深信,这里已不顾一切地拉开了阵势,即使自己牵连进去也不采取任何行动,还是让事情自由地发展为好。他那善良的小胡子激烈地上下移动起来。

餐厅内一片寂静,听得见纳夫塔的牙齿咬得咯咯响。对汉斯·卡斯托普来说,它与维德曼头发根根直立的经历十分相似。他曾想过,“牙齿咬得咯咯响”那不过是一句习语,实际上是不会发生的,此刻却在静谧中真的听到了纳夫塔牙齿咬得咯咯响,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恼人的和离奇的响声,表明是在竭力抑止某种可怕情绪的发作,因为他没有大声叫喊,而只是气喘吁吁地冷笑着低声说:

“无耻之尤?鞭笞?是道德之驴用它的角顶人了吗?我们文明的教育保护权竟是那样的赤裸裸吗?我把这称之为头一顶成就——我要蔑视地补充说一句,那是轻易取得的。因为像这样温和的嘲弄已足以把清醒的道德感觉搞得发起火来!接下来还会有文章哩,老兄!有鞭笞,

还有这个鞭笞。我希望,您的文明原则不会妨碍您知道这对我是有失体统的。否则,我会被迫采取手段检验您的这些原则——”

塞特姆布里尼只是耸耸肩膀,让他继续说下去。

“哈,我看没有必要这么做。我挡着您的路,您挡着我的路——那好吧,我们把这个小小矛盾的裁决先搁置起来。目前只有一件事。您害怕雅各宾派革命经院哲学概念的国家,看上去和我十分相似:让青年人产生怀疑,抛弃范畴,剥夺他们学术道德尊严的观念,此乃一种教育性的犯罪。这种害怕太有理由了。它是因您的博爱而发生的。但愿您十分确信——事已至此。它在今天只是一件过时的东西,一个古典主义乏味的言词,一种精神上的无聊,制造出痉挛性的呵欠。清除它,老兄,准备我们新的革命吧。作为教育者的我们如果煽动怀疑,强烈地梦想着最现代化的文明,我们也许就会知道我们该干什么。只是出于极端怀疑和道德的混乱才产生了绝对化,即时代需要的神圣的恐怖,它适用于我的辩解和您的说教。其他问题是另一回事。我会说给您听的。”

“我一定洗耳恭听,老兄!”塞特姆布里尼在他的身后大声地说。

纳夫塔离开了桌子,匆匆走到挂衣架那里,穿上了皮大衣。共济会员然后一屁股坐回到他的椅子上去,用两只手把心中的话挤出来。

“叛徒!一个令人憎恶的家伙!”他气喘吁吁地说。

别人还一直在桌旁站着。费尔格的小胡子仍在上下抖动。魏萨尔的下巴都扭歪了。汉斯·卡斯托普模仿他祖父托着下巴,因为他的脖子在颤抖。大家都在想,出发时怎么没有预计到会发生这个情况。所有的人,

塞特姆布里尼也不例外,大家都这么想,幸好他们是坐两辆而不是同坐一辆雪橇马车来的。因此,返回时也就不会有问题了。可是,后来呢?

“他向您提出了挑战。”汉斯·卡斯托普惴惴不安地说。

“是的。”塞特姆布里尼回答说,举目朝站在他身旁的这个人瞥了一眼,随即又把目光迅速移开,用一只手托住了自己的头。

“您接受了吗?”魏萨尔想知道……

“您是问这个?”塞特姆布里尼回答说,也用目光对他审视了一会儿……“先生们,”他接着说,同时胸有成竹地站了起来。“我为我们的郊游如此结局感到惋惜,但任何人必须预计到生活中会发生这种意外事件。从理论上来说我反对进行决斗,这是就法律而言。但在实践中又是另外一回事。有些情况是矛盾的。总而言之,我一定奉陪这位老兄。幸好我在年轻时练过击剑,只要稍作练习,我的手腕重又会灵活自如。我们走吧!有关细节尚须具体商定。我估计,那位老兄已经吩咐去套马了。”

在返回途中,汉斯·卡斯托普有足够的时间进行思考,后来,面对即将来临的可怕情况又使他眩晕不已。具体地说,他后来了解到纳夫塔并不想用剑而是坚持用手枪进行决斗。——是的,他有权选用决斗武器,

因为按照名誉权的概念,他是被侮辱者。我们说,对这位年轻人来说,

由于许多人卷入和醉心于决斗一事,他此刻的内心状态足以使他释放出自己的智力,批评说这是一种荒唐行为,必须予以制止。

“要真是一种侮辱就好了!”他在和塞特姆布里尼、费尔格和魏萨尔谈话时大声说。纳夫塔已在归途中邀请魏萨尔作决斗的仲裁人,负责转达双方的意见。“那是一种中产阶级的、上流社会式的辱骂!一个人侮辱了另一个人的名誉,有关一个女人的事。涉及某种形式的动武,它危及生命而又无法回避,那就是侮辱!不错,遇上了这种情况进行决斗是最后的出路。如果名誉感得到了满足,事情幸运地过去了,即在双方和解地离开后,人们会认为这是一种最好的安排,对某种棘手的情况有益而适用。但他干了什么呢?我并不想袒护他,我只是要问,他侮辱了您什么?他太过分了。如他所说,他偏离了学术尊严的概念。您由此感到受了侮辱——好吧,我们就假定是这样的——”

“假定?”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重复道,目光注视着他……“好吧,

好吧!就算他侮辱了您。但他并没有骂您呀!我要说,这是有区别的!

那是抽象的、精神的东西。精神的东西可以侮辱人,但不能以此骂人。

这是任何一个荣誉法庭受理诉讼的最大限度,我可以用主的名义对您保证。这么说,您回答他时说的‘无耻之尤’、‘严厉鞭笞’并不是骂人,

因为这也是指精神而言的。这一切均停留在精神领域,它与个人问题没有任何关系,其中只有某些类似骂人的东西。精神的东西从来不会是个人问题,这是最大限度的完美解释,因此——”

“您错了,我的朋友。”塞特姆布里尼闭着眼睛接口说,“第一,您错在认为精神的东西不具有个人的性质。您不应该这么认为。”他十分优雅而又痛楚地说,“特别是您对精神的评价错了。显然您认为精神不足以产生那种冲突和激情,残酷的现实生活除去用武器进行决斗外,别无他途。这就大错特错了!抽象的东西,净化的东西,思想的东西,同时也是绝对的东西。它本来就是严酷的东西,其中包含了比社会生活更深刻而又极端仇恨的可能性,绝对而又不可调和的敌对情绪的可能性。

它甚至比你或我的这种情况更为尖锐,更为无情,比决斗、比以身躯进行搏斗的极端情况更为尖锐,更为无情。您感到惊奇吗?决斗,我的朋友,它不是一种其他‘安排’。它是最后的东西,返回大自然的原始状态,只是经过某些高雅的和表面的处理显得温和些罢了。这种情况的实质仍然是原来的东西。以身躯进行搏斗,它是每个人的事,存在于远离这种情况的天性之外,人们每天都有可能陷进去。谁要不能为思想的东西以他本人、他的手臂以及他的鲜血进行斗争,他就不是他自己。关键是要永远做一个精神完满的人。”

汉斯·卡斯托普这下可得了一顿教训。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哑然无语,心情沉重地苦苦思索着。塞特姆布里尼的话说得冷静而又符合逻辑,但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听上去既生疏也不自然。他的想法并不是他的想法——正如根本不是他自己要想进行决斗那样,而是从制造恐怖的纳夫塔矮子那里接过来的——它们是不自然的内心状态的一般反映,它的仆从和工具成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美好的理智。既然精神的东西是严厉的,那它怎么会无情地导致兽性的东西,导致用身躯进行的搏斗进行裁决呢?汉斯·卡斯托普要么进行反对,要么试着这么做——但他却吃惊地发觉自己也不行。那种内心状态在他身上也十分强烈,他不是一个男子汉,他也摆脱不了它。它可怕而又无法抗拒地触动了他的那个记忆区,

想起了维德曼和索南舍因野兽般的搏斗,绝望地在地上翻来滚去。他恐惧地意识到,万事最终只留下躯体上的东西:指甲和牙齿。是呀,是呀,

人们也许不得不互相撕打。因为在骑士式的安排下,至少可以使那种原始状态变得和缓些……汉斯·卡斯托普自告奋勇要做塞特姆布里尼的决斗证人。

建议被拒绝了。不行,这不合适,也不得体。他被这样告知说——

先是塞特姆布里尼优雅而痛楚地微微一笑,继而,费尔格和魏萨尔在短暂考虑后也同样认为没有特别理由这么做,认为汉斯·卡斯托普不能以这个身份参加这次决斗。例如,以第三者身份出现在决斗场,因为不准这样一个人在场也属于这种骑士方式和缓和性行为的规则。连纳夫塔也通过他的决斗代理人魏萨尔之口转达了这个意思。汉斯·卡斯托普表示同意这个意见。证人或是第三者,不管怎么说,他已尽可能对毋庸置疑的情况施加了影响,它表明是必要的。

因为纳夫塔对这些建议非常激动,他要求有五步的距离,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换三次子弹。他在吵架的当晚就通过魏萨尔转达了这个荒唐的意见。魏萨尔完全成了他狂热兴趣的发言人和代表,部分是受人委托,部分也是凭自己的兴趣。他十分固执地坚持这些条件。自然,塞特姆布里尼觉得这是无可挑剔的,但作为证人的费尔格和公正的汉斯·卡斯托普却十分不满,后者还对可怜的魏萨尔态度十分粗暴。他责问道,

对一次根本不存在殴打基础的、纯粹是抽象性的决斗,翻腾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条条框框,难道他不感到害羞!只要有手枪就足够了,现在还提出这么多该死的细节,哪里还有什么骑士风度!是不是还要越过擤鼻涕的手帕进行射击?!距离这么近,他魏萨尔别让子弹打到自己身上,

否则鲜血会足够他的嘴唇止渴的,如此等等。魏萨尔耸耸肩膀,无声地表示出正是由于存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他这么做是想解除对方的某些思想武装,对方有可能会忘记这一点。他于次日来回奔波也没有能说服把换三颗子弹改为一颗子弹。距离问题是这样商定的,决斗双方相距十五步,但有权在射击之前向前走五步。不过,这一点只是在保证绝无和解企图后才得到同意。此外,人们还没有搞到手枪。

阿尔宾先生有手枪。除了那把恫吓女士们的锃亮小手枪外,他还有一对军官用的手枪,放在一只盒子里,用丝绒布包着。那是比利时制造的白郎宁自动手枪,褐色木柄,弹仓嵌在柄内,闪烁蓝光的保险装置,

锃亮的枪管,上面有个精巧微小的瞄准器。汉斯·卡斯托普曾在阿尔宾那里看见过,他违心地、纯粹是主动地自告奋勇要去向他借来。他本来并不想隐瞒这个事实,但出于名誉感没有说出来,而是直接去请求阿尔宾的骑士良知。阿尔宾先生在枪内装上了子弹,作了详细指点,还和他一起走到户外,对两支枪作了空枪试射。

做这些事都要花时间,约定日期之前的两天三夜就这么过去了。地点竟是汉斯·卡斯托普的发现,他推荐了“执政”的一个隐居之地,那里风景如画,夏日里绿草如茵。发生争吵后的第三天凌晨,待到天亮时分,就要在那里处理事务。这天的前夕,时间已相当晚,汉斯·卡斯托普才想起来有必要带一个医生同去决斗场。

他赶忙去和费尔格商量这个表明是相当棘手的问题。虽说拉达曼提斯曾经是大学生社团成员,但要请这位疗养院的院长支持这类非法行为是不可能的,何况涉及到他的病员。根本没有希望在这里找到一个愿意参加两位病员用手枪进行决斗的医生。至于克洛可夫斯基这个人,弄不明白这个唯灵主义者的脑袋在治疗伤科方面的技术是否过硬。

被叫来的魏萨尔转告说,纳夫塔已经说过了,他不想要医生。他说他到那里去,不是为了让人上石膏,不是为了让人作包扎,而是为了挨别人的枪子儿,是相当严重的事情。至于会发生什么情况,他毫不在乎,

会有分晓的。这看来是个严峻的公告。汉斯·卡斯托普还在竭力理解其含义,觉得纳夫塔内心的意见似乎是并不需要有个医生。塞特姆布里尼会不会对派去见他的费尔格也这么说——别提这个问题了,他对此不感兴趣?希望敌对双方能预先对不发生流血情况取得一致意见,这并不完全是不明智的。那次舌战后已经过去了两个晚上,还有一个晚上足以使事情冷却,得到澄清。时间的进程不会使某种确定的感情状态静止不变。

明天凌晨,枪拿在手里,争执双方也许不再是那个晚上发生口角的人了。

他们最多是机械地行动,迫于荣誉观念,不会任性胡来,就像那次使性子的和十分坚信的做法。必须竭力否定他们当前的自我,防止有利于过去的自我!

汉斯·卡斯托普的考虑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可惜只在他不敢梦想的那个方面有道理,即他对塞特姆布里尼的想法是完全有道理的。即使他预料到了列奥·纳夫塔在此之前会在哪个方面改变他的计划,或是说在关键时刻会作出改变,但导致发生这一切的内心状态却根本无法阻止这个即将面临的情况发生。

在这种状态的压力下,他机械地、在荣誉感的驱使下茫然地走着。

他去参加这个场面自然是有必要的。不能让自己置身事外,不能躺在床上等待决斗的结果。第一,因为——但他对第一个原因没有作出说明,

而是直接过渡到了第二原因,因为他不可以对事情听任不管。感谢上帝还没有发生什么糟糕的事情。不会发生什么糟糕的事情,可以说这是不真实的。人们必须点着灯起身,必须空着肚子,冒着严寒,走到野外去,

预先就是这么约定的。末了,由于有汉斯·卡斯托普在场的影响,也许一切会突然向好的方面发展,向愉快的方面发展——以一种人们无法预见的方式发展。最好还是别去猜测以何种方式吧,因为经验告诉我们,

即使最简单的事情,其发展也会与人们预先竭力想象它的情况不一样。

诚然,那是他记忆中最难受的一个凌晨。汉斯·卡斯托普身子疲乏,

睡眠不足,牙齿神经质地咯咯作响。他在品性不太深的地方试图怀疑他的自我镇静力。这是十分特别的时刻……那位明斯克来的疲于争吵的女士,狂怒的学生,维德曼和索南舍因,波兰人的耳光战,一切都纷乱地掠过他的知觉领域。他无法想象,当他在场时,两个人会在他的眼前相互开枪,导致流血。可是,当他想到维德曼和索南舍因就是在他的眼前成了这样的事实,他便怀疑起自己和他的世界来,穿着皮上衣还冷得直发抖。——另一方面,每次总是这样,那种异乎寻常的感情和对那个地方的激情,连同令人精神倍增的晨风,又使他振作和活跃起来。

怀着这种复杂而又不断变换的感觉和想法,他借着“山庄”半明半暗的晨曦,从逐渐明亮的博布铁路口,沿着山坡的小径走去,来到了覆盖着厚雪的森林。他越过铁路上方的木桥,踏上了一条不是铲子而是足迹走出来的路,穿过森林向前走去。因为他走得十分急促,所以不久就赶上了塞特姆布里尼和费尔格,后者的一只手把手枪盒夹在他的斗篷大衣里。汉斯·卡斯托普毫无顾忌地加入了他们俩的行列。刚刚走到他们的身旁,他就看到了走在前面不远处的纳夫塔和魏萨尔。

“凌晨好冷呀,至少是十八度。”他好心地说,却又为自己轻率说话吓了一跳,赶忙补充说,“诸位,我深信……”

两个人默不作声。费尔格的小胡子在上下抖动。过了片刻,塞特姆布里尼停下来,拿起汉斯·卡斯托普的一只手,又把自己的另一只手压在上面。他说:

“我的朋友,我决不会杀人,我不会这么做。我将让自己迎向他的子弹,这就是我的荣誉所能要我做的一切。但是我决不会杀人,请您相信这一点!”

他放下他的手,继续往前走。汉斯·卡斯托普深受感动,走了几步后他才说:

“您真好极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只是另一方面……如果他那方面……”

塞特姆布里尼只是摇摇头。由于汉斯·卡斯托普想到,如果一方不开枪,另一方也就不可能冒这个险,他觉得一切由此都会十分美好,他的估计开始得到证实了。他的心情重又变得轻松起来。

他们走过了穿越山谷的栈桥,现在变得凝固无声的瀑布到夏天就是从这里冲泻而下的,它给这个地方平添了如画的景色。

纳夫塔和魏萨尔在盖着厚厚白雪的长凳前的雪地里踱来踱去。汉斯·卡斯托普还清醒地记得,他曾不得不坐在那张凳子上等待鼻子停止出血。纳夫塔在抽烟,汉斯·卡斯托普检查自己是否也有兴趣做同样的事情,发觉内心对此不存在任何爱好,由此可以断定那个人想必出于装腔作势才抽烟的。他怀着每次来到这里就会有的那种欣喜心情,环顾这个与他有着明显亲密感情的地方。在白雪覆盖的冰冻情况下,它的美并不逊色于夏日的苍翠碧绿。此刻映入眼帘的高大杉树,其树干和枝条上全都压着沉重的白雪。

“早上好!”他声音欢快地问候说,期望立即给在场的人引进一种自然的声音,有助于驱散恶魔。这一招却没有取得成功,因为谁也没有回答他的祝愿。相互问候换成了默默无声的鞠躬,姿势十分僵硬,几乎无法看清是在鞠躬。尽管如此,他仍然决心要利用他在场的这个机会。

热情亲切的气息和在冬日凌晨快步行走带来的热量,使他毫不迟疑地要用于良好目的。他说:

“诸位,我深信……”

“请换个地方去说您的信念吧。”纳夫塔冷冰冰地打断了他的话头,

“请允许我冒昧地说,武器。”他说话仍还是那么傲慢。汉斯·卡斯托普顿时语塞,只得站在一边看着费尔格从他的大衣里取出那个不幸的盒子,看着魏萨尔走到他那里,把手里的那支手枪交给纳夫塔。塞特姆布里尼从费尔格手里取走了另一支手枪。接着是让出空间。费尔格喃喃地说出了要求,开始丈量距离,做出明显的标志。他用后跟在雪地上划出短短的线条作为外围线的界限,又用他自己和塞特姆布里尼的手杖画了内圈的界线。

受苦受难的好心人呀,他在做什么呀?汉斯·卡斯托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费尔格的腿很长,跨出步子也就相应很大,从而使十五步达到一个可观的距离,虽说那里还有该死的界线,它们相互的间距并不远。

可以肯定,他说话的声音是诚恳的。然而,他采取了意义如此重大的防护措施,是出于哪一种模糊认识才这么做的呢?

纳夫塔把自己的皮大衣丢到雪地上,露出了水貂皮衬里。他手里握着枪,走到刚才用鞋跟划出的一条外线上。费尔格这时还在忙着划界线。

待到费尔格结束后,塞特姆布里尼也站到了他的阵地上,破旧的皮上衣敞开着。汉斯·卡斯托普从麻木中苏醒了过来,赶忙再次走到前面去。

“诸位,”他心情难受地说,“请不要过于匆忙!在这种情况下,我有责任……”

“请您闭上嘴!”纳夫塔冷酷地说,“我要的是信号。”

但没有人发出信号。事先没有周密商定。可能应该说一声“开始!”

偏偏对于这个应由第三者发出的可怕信号一事没有考虑,甚至一点儿也没有提及。汉斯·卡斯托普站在那里一声不吭,没有谁可以代替他。

“我们开始吧!”纳夫塔宣布说,“请你向前走,先生,开枪吧!”

他朝他的对手大声叫道,自己也开始向前走去,伸直手臂,手枪对着塞特姆布里尼,提到前胸的高度——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塞特姆布里尼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走到第三步时——对方已经走到障碍处,仍没有开枪——他把枪举得高高的,扣了扳机。刺耳的枪声激起重重回响,

群山相互呼应,山谷里一片喧闹。汉斯·卡斯托普暗想:一定会有人跑来。

“您是往空中打枪。”纳夫塔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一边说一边垂下了自己的武器。

塞特姆布里尼回答说:

“我高兴往哪里打就往哪里打。”

“您必须再打一次!”

“我不想打了,现在轮到您了。”塞特姆布里尼抬起头看着天空,

朝旁边走了几步,不是站在正面,看上去令人感动。可以清楚地看出来,

他听说过不应该朝对手的身躯正面开枪,他是在按照这个规定行事。

“胆小鬼!”纳夫塔大叫大嚷地说,以此向人表明,对别人开枪比对自己开枪需要更多的勇气。他举起手枪,但不再是朝对方而是朝自己的脑袋开了枪。

一种多么令人痛心而又难忘的景象!尖厉的枪声在群山间回响,此呼彼应,如同在玩传球游戏。纳夫塔踉踉跄跄地向后晃了几步,或者说,

身子向下栽去,两腿甩在前面,身子画了一个离心的右旋动作,跌了下去,脸埋进雪里。

在场的人一时目瞪口呆。只有塞特姆布里尼把手枪抛得远远的,第一个走到他那里。“多么幸福啊!”他大声叫喊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爱,我的天啊!”

汉斯·卡斯托普帮他把死者的身子翻了过来。他们在太阳穴边上看到了一个暗红色的洞口。他们看着他的脸,纳夫塔胸前的表袋里有块擤鼻涕的绸手帕,手帕的一角露在外面,人们用这块手帕盖住了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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