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欣·克洛可夫斯基的会诊在短短几年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变。他对心灵的剖析和人的理想生活的研究具有一种隐蔽的、地下墓穴式的性质,但最近却发生了相当大的、公众几乎没有察觉的转变,研究走上了神秘的、完全是深奥莫测的方向。每逢双周,他在餐厅里作的报告是“山庄”疗养院最有吸引力的节目,是疗养院广告的骄傲。他作报告时,穿着小礼服和凉鞋,站在铺了台布的桌子后面,面对“山庄”大楼全神贯注倾听的观众,讲话具有异国情调的拖长音。报告的题目不再是隐蔽的做爱和疾病反作用转变为自觉表现的情绪,而是催眠术和梦游病深奥的奇特性,心灵感应,真实的梦和第二张面孔的现象,癔病的奇迹。探讨这些问题扩大了哲学的视野,突然间,这些谜如同物质与精神的关系那样照亮了听众的眼睛。生命本身的关系,它仿佛是通过令人恐怖的、最病态的途径支配着这个生命,比较健康的道路具有更多的希望……
我们谈论这些,是因为我们认为,让那些轻率的幽灵感到羞愧乃是我们的职责。这些幽灵声称,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只是出于担心报告会极度无聊,才转向了纯感情的研究,即对神秘方面的研究。从来不会死绝的诽谤者们就是这么说的。的确,星期一会诊时,他们把耳朵晃动得比以往更剧烈,为的是使听觉更加灵敏,比如莱薇小姐就更像那个乳房里装有驱动装置的蜡像人。不过,这些作用如同贯穿一位学者的精神发展过程那样,它不仅合乎逻辑,而且十分必要。人们心灵里那个神秘而广泛的地方早已成了他的研究领域,他把它称之为潜意识,虽说他有可能给它一个更好的名称,例如说是超意识,因为这个领域里有时会出现一种远远超越个人感觉知识的知识,会使人想起在每个心灵最底层看不见的地方与完全了解的一般心灵之间可能存在着联系和关联。潜意识区域——按照原词的含义为“潜藏的”——不久也证明了“潜藏的”这个词的狭义,找到了发生这种现象以及给予这个临时名称的一个来源。但这还不是全部情况。谁要是在器官性疾病症状上找到来自被排除的、神经质的、有意识心灵生活的一个部件,就会被公认是物质精神的创造力量——一种人们不得不把它称之为神秘现象的第二个来源。病理学——我们不说是病态学——的理想主义者,他一定会从思维活动的出发点看到极为短促的通向现实问题的思维活动,也可以说是通向精神和物质关系的思维活动。唯物主义者——一个赤裸裸的粗暴哲学的儿子——决不会听任别人把精神的东西说成是物质的发光产物。理想主义者则与此相反,他从有创造力的癔病原则出发,倾向于而且不久就坚定地以截然相反的含义回答这个第一性的问题。总而言之,这个问题的重要性绝不亚于那个有争议的老问题,即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个有争议的命题正是通过这样的双重事实引出了一个特别令人迷惑不解的问题,即:没有哪一个鸡蛋不是鸡生下的,没有哪只鸡不是从先前的鸡蛋里钻出来的。
这就是克洛可夫斯基大夫最近在他的报告里探讨的问题。他通过器官的、合法的和符合逻辑的途径得出了这样的看法。我们没有充分的理由肯定这一点,只能多余地补充说,他进入了这样的探讨,即早先由于埃伦·布兰德的出现使事情步入了一个感情的试验阶段。
埃伦·布兰德是何许人?我们几乎忘记了我们的听众并不知道她。
对我们来说,这个名字自然是非常熟悉的。那是一个十九岁的可爱姑娘,
别人都叫她埃莉,淡黄色的头发,丹麦人,但不是出生在哥本哈根,而是芬宁岛上的奥登泽。她的父亲在那里经营黄油买卖。她自己正在进行职业实习,已在首都一家银行的省分行干了几年,右臂戴着工作袖套,
坐在一张旋转椅上,勤学苦练。她在这时患了高烧,病情并不明显,大不了具有嫌疑性质。诚然,埃莉的身体是衰弱的,衰弱而贫血。这情况令人十分同情,使人不由自主地要用手去抚摩她淡黄色的头发。宫廷顾问每次和她在餐厅谈话时就常这样做。她向周围散发出来自北欧的清新气息,一种清澈、纯洁、孩子般少女的气息,非常可爱。她的蓝眼睛闪烁出橙圆而明亮的孩子般目光,她的说话声音很响,清脆而动听,说的德语略欠地道,具有典型的吞音毛病,诸如“猪肉”只说“肉”。她的面部表情没有什么特征,下颚很短,总是坐在照料她的克勒费特小姐的桌旁。
这位名叫布兰德的少女,就是埃莉。亲切的、个子不高的丹麦自行车手和银行记账员的个人情况就是如此。谁要和这个清澈如水的人见过一两次面,绝不会想象得出她的病情。可是,在她来到这里住了几周后,
院方就开始注意她了。揭开她这个完全特殊的病情真相成了克洛可夫斯基大夫的任务。
那是在一次晚餐后的聚会上,第一次有理由使这位学者大吃一惊。
当时,大家玩着各种各样的猜谜游戏,有的借助钢琴声寻找藏起来的某种物品。如果人们走进物品隐藏处时,钢琴声便加强;反之,如果寻找的方向不对,钢琴声便减弱。继而大家又玩起另一种游戏,做法是先让一个人站到门外去,等待室内安排好后再走进室内,他必须不经任何说明就能完成别人暗地里预定的某些复合动作。例如,两人相互交换戒指;
鞠躬三下邀请某某跳舞;从图书室取出某本指定的书,交给某个人;诸如此类,等等。值得注意的是,做这种形式的游戏并不符合“山庄”客人们往日的习惯。到底是谁发起这么做的,事后并未了解到真情。肯定不会是埃莉发起的,但大家是她到达后才玩起这种游戏的。
这些参加者——他们几乎全是我们的老相识,汉斯·卡斯托普也在其中——开始玩时,或是表现出十分机灵,或是一点也不中用。只有埃莉·布兰德的才干表现得出人意料,异乎寻常,令人费解。她在寻找藏起来的物品时沉着而机智,获得了热烈的掌声和钦佩的笑声,但在做复合动作时人们便不做声了。她要完成别人暗地里给她规定的动作。她做这些动作时,脸含温柔的微笑,没有丝毫迟疑,也没有指引方向的音乐。
她从餐厅里取出来一小撮盐,把它撒在检察官帕拉范特的头上,接着拉起他的一只手,把他带到钢琴那里,用他的一只食指弹了歌曲《飞来一只鸟》的开头部分,然后把他送回原来的坐位,在他面前行了一个屈膝礼,再拉过一张小板凳,在他脚前坐了下去,完全符合别人为她绞尽脑汁设想的动作。
她一定是偷听到的。
她满脸绯红。人们高兴地看见她害羞了,开始齐声责备她。她却矢口否认是偷听的。不,不,千万不要相信这个说法!她既没有站在室外窥视,也没有俯耳在门上偷听。千真万确,真的没有偷听!
没有在室外窥视?没有俯耳在门上偷听?
“啊,不,请你们原谅!”她是在这儿室内听到的。她走进来时,
无法不听。
无法不听吗?是在室内吗?
她说,她听到有人在悄悄耳语。她被悄悄地告知要她做的动作,声音很低,但十分清楚和明白。
这是一种表白,明白无误的表白。埃莉感到她在一定程度上是有过失的,搞了欺骗。她必须这么说,她不适于做这种游戏,一切都是别人悄悄告诉她的。一个竞争对手如果具有神奇的长处,这种比赛就会丧失任何意义。从体育意义上讲,埃莉突然被取消了资格,仅仅由于某些人对她的表白态度冷淡所致。许多声音突然齐声呼叫着克洛可夫斯基大夫。有人走去把他请来。他立刻就来了,个子矮小结实,脸带微笑,不能不令人信任他的整个品性。别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他报告说,这里明明白白存在着不正常情况,出现了一位万能的女人,一位会说话的少女。
——哎,哎,还有什么呢?静一静,朋友们!我们将会看到,这是他的领域——一块晃动的潮湿而且下陷的土地,他却怀着明显的好感活动在这块土地上。他提了问题,别人给他作了详细叙述。哎,哎,你自己瞧瞧吧!“您是这样的吗,我的孩子?”他像每个人乐于做的那样把手放到这位少女的头上。有许多理由值得令人注意,也有不少情况令人吃惊。
那异国情调的棕色眼睛注视着埃伦·布兰德浅蓝色的双眸,他的手同时温柔地从她的头上经过肩膀向下抚摸到手臂。她虔诚而又虔诚地与他四目相对,就是说要越来越从下向上地仰视他,因为她的头正渐渐地向胸部和肩膀垂下去。当她的眼睛开始折射时,这位学者在她面前向上做了一个漫不经心的手势,表示他对一切事情均已成竹在胸,让那些激动的人回去做晚上的功课,唯独留下埃莉·布兰德,说是他还想和她“聊聊”。
聊聊!人们可以想象得出来,谁也不会对这句话感到舒服,谁也不会对乐观的伙伴克洛可夫斯基这个正确的词感到舒服。每个人恰恰从这个词感觉到了他的内心世界。汉斯·卡斯托普也是这样。当他缓慢地给出色的躺椅罩上套子时,想起了在埃莉取得那个不得体的成绩和对此作出羞答答的解释时,他脚下的土地晃动了起来,使他产生了某种厌恶感,
是肉体上的惊恐不安和轻度的晕海症。他从未经历过一次地震,但他对自己说,特殊的恐慌感可能与此是有联系的。——除去埃莉·布兰德可悲的才能给他引起的好奇心不说,还有她自身一种极度绝望的内在感情的好奇心,也是这个领域精神缺陷的自我意识。她在探索它,由此产生了怀疑,怀疑自己是无能还是行为不道德,没有能阻止她仍是原来的那个她,即那个好奇的她。和大家一样,汉斯·卡斯托普在生活的岁月里听到过这一点或那一点有关神秘的自然界或者超自然的事物——不错,
提到了先知的老姑母,是她传给了他一个忧郁的性格。可是,他对之不乏理论认识和予以绝对肯定的世界,从未与他本人作难,他从未有过这方面的实际体验,也反对这类体验。那是一种兴趣性的反对,一种文雅的反对,一种宽厚式自豪的反对——对我们这个绝无任何苛求的主人公如果可以使用这样苛求的表达——由此而对他激起的强烈好奇心几乎可说是与此相同的。他事先就感觉到了,他十分清楚和明白地感觉到,
尽管这些体验还会继续下去,但它们除了使人感到乏味、不可理解和失去人的尊严以外,决不会有别的什么结果。但他仍然热切地希望这么做。
他很理解,“无能的或是不道德的”作为一种选择已是够糟的了,何况根本不是选择,而是碰到了一起。精神的绝望只是禁令的非道德规范的表达形式。可是,准许实验的想法——它当然是被一个坚决不同意做这类实验的人所激起的——牢牢地植根于汉斯·卡斯托普的意识里。他高尚的品性恰恰和他的好奇心碰到了一起,可能本来一直就是这样的:一个旅行受教育者绝对的好奇心,它可能距这里出现的领域相去不远,即先前体验过的那个大人物的奥秘。一旦出现了这样的机遇,决不可以在禁令面前退却,以此表示出具有某种形式的军事性质。汉斯·卡斯托普为此决定要坚守岗位,如果埃莉·布兰德继续做出这种冒险行为,他决不会袖手旁观。
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发布了一道严格的禁令,禁止今后再对布兰德小姐的神秘天赋做非专业性的实验。他给这个少女蒙上了一层科学的外衣,找她在他的分析室里谈话,对她施行催眠术。据说他是在竭力诱发和区分隐藏在她身上的各种可能性,研究她过去的心灵经历。还有赫尔米娜·克勒费特也参与其事。她是布兰德慈母般的女友和庇护人。她在保证严守秘密的情况下了解到一些情况,又在要求别人严守秘密的情况下扩散到了整个大楼,连传达室的人都知道了。例如,她获悉做游戏时把任务悄悄告诉埃莉的这个人或那个人叫名霍尔格——小伙子霍尔格,
一个她熟悉的幽灵,一个已故的、超越尘世的人物,类似小埃莉的保护神。——那么,取一小撮盐和帕拉范特的食指一事是他告诉她的吗?—
—对,两片隐蔽的嘴唇亲切地贴在她的耳旁,还感到有点儿痒痒的。—
—如果以前她在学校里功课准备不足时,他也能把答案告诉她,那一定会令人感到非常愉快——但埃莉对此没有说什么。她后来说,也许是霍尔格不可以这么做,也许是不准许他插手这类认真的事情,也有可能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习题的答案。
此外,还了解到埃莉年幼时就有过这类现象——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现象——虽说距今已有很长时间了。看不见的现象?这是什么意思呢?——举例说,她十六岁时,独自坐在她父母家的起居室里,正在桌子旁干手工活。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她父亲的那只名叫弗赖亚的雌性哈叭狗躺在一旁的地毯上。桌上铺着一块红色台布,是土耳其老年妇女用的围巾式织物,短短的尖角从桌面上垂挂下来。蓦地,埃莉看见她对面的那个尖角慢慢地卷了起来,悄无声息,一丝不苟,很有规则地卷着,
足足卷到了桌子中间,最后成了一个很长的卷筒。桌布在卷动时,弗赖亚突然惊醒过来,撑起两条前腿,毛发耸立,蹲坐在后腿上,继而吼叫着冲进邻室去,钻到沙发底下,后来有一年之久不敢再跨进起居室一步。
克勒费特小姐询问,卷台布的那个人是否就是霍尔格——小布兰德说不知道。——她在发生这事时可能会想些什么?——当时连最微小的想法也是绝对不可能的。埃莉当时就什么也没有想。——她是否把这事讲给父母亲听了?——没有——多么奇怪。虽说埃莉当时一丁点儿也没有去想,但在这种情况下或在类似情况下,她也产生过一种想法,即不要把这事告诉别人,严守秘密,羞于告人。——当时她心里是否很难受?
——不,并不特别难受。台布自动卷起来没有什么可难受的。不过,也有另外的事使她受不了。例如这样的事:
那是一年以前的事,发生在奥登泽城她父母亲的房子里。她清晨起身,很早离开她位于底楼的寝室,穿过走廊,上楼到餐室去,像往日那样去煮咖啡,等待父母亲的到来。在她快要走到楼梯拐弯处的平台时,
突然看见已在美国结婚的大姐索菲站在平台的边上,紧挨楼梯的地方,
明明白白,一点也不假。索菲穿了一件白色连衣裙,头上奇特地戴了一个睡莲——芦苇似的睡莲——花环,伸出两只手搭到她肩膀上,对她点点头。“啊,索菲,你好!你回家来了?”呆若木鸡的埃莉半是高兴半是惊慌地问道。索菲只是点点头,然后就悄悄地走开了。她变得通体透明,不久便只能看到一点儿影子,就像湍急的河水腾起的炽热空气,最后什么也没有了,埃莉面前的楼梯上空空如也。不过,后来证实,就在这天凌晨的时刻,她在新泽西州的大姐因心肌炎死去了。
此刻,在克勒费特小姐把这事讲给汉斯·卡斯托普听后,他说有些事听上去是可以理解的。这里出现了这个现象,那儿正好死了人——不管怎么说,这里可以看到存在着某种值得注意的内在联系。他同意参加一次集体招魂游戏。出于急不可耐的心情,他们决定背着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嫉妒的禁令,暗地里和埃莉·布兰德这么做。
只请了几个知心的人前来参加,地点就在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小姐的房间里。参加的人除去房间女主人、汉斯·卡斯托普和小布兰德外,
还有施托尔太太,莱薇小姐,阿尔宾先生,捷克人文策尔和丁富博士。
晚上,时钟才敲过十下,大家一齐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去,仔细打量着赫尔米娜小姐采取的预防措施:房间中央放着一张不大不小的圆桌,没有铺台布,桌上放着一只底朝天的玻璃杯;桌面周围按相应的间隔距离放着小小的骨牌和通常使用的赌钱筹码,用墨水钢笔在上面写了二十五个字母。先是克勒费特小姐给大家递上茶水,赢得了热诚的感谢。这时,
施托尔太太和莱薇小姐无视埃莉对这个活动天真单纯的感情,抱怨这里太冷,四肢冰凉,心跳不已。在喝茶暖过身体后,大家围桌子坐了下去。
室内灯光呈暗红色。为了有相应的气氛,女主人熄掉了天花板上的顶灯,
只亮着床头柜上有罩子的小灯。每个人将右手的一只手指轻轻地放在玻璃杯边上。方法就是如此。大家耐心等待着那只玻璃杯翻过身来。
这事做起来想必很容易,因为桌面台板很光滑,玻璃杯的边沿是磨过的。轻轻放上去的手指是不平衡的,有的可能垂直些,有的更靠近边上些,手指抖动时产生了压力,时间久了就足以使玻璃杯离开它的中心位置,从而在活动区的圆周线旁撞上字母。如果它撞上的那些字母拼成了一个词,并具有某种含义,那就是内心不平静的复杂现象,一种完全自觉、半自觉和不自觉因素的混合物,是反映各人内心愿望的辅助手段——不管他们自己对此承认与否。每个人不见天日的内心都暗暗地默许着,似乎对并不清楚的结果具有隐秘的协力作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或多或少参与了这个作用,可爱的小埃莉也许参与的力量最大。所有的人事先基本上对此都是知道的。当大家手指抖动着坐在那里等待时,汉斯·卡斯托普凭他的性格把这点随口说了出来。还有女士们冰冷的四肢和心跳,先生们的欢乐情绪,也表明他们是知道的,因此他们才在这个静谧的夜晚共同做着这个不光明的游戏,以特别的好奇心对自我不明白的部分进行检验,等待那种假象的似是而非的事物即被称之为魔力的现象出现。具体说来,事情的发生几乎并不新奇。假定说,玻璃杯会召唤已故者的亡魂前来参加聚会,阿尔宾先生就愿意带头说话,与可能会出现的鬼魂作明智的对话,因为他还从未在哪个地方参加过这类招魂活动。
二十几分钟过去了。低声细语的话题已经枯竭,开头的紧张情绪松弛了,大家用左臂肘支撑着右臂。捷克人文策尔已是昏昏入睡。埃莉·布兰德的小手指轻轻地按在那里,却把大而明亮的孩子目光越过附近的东西,向床头柜上那盏小灯微弱的灯光看去。
突然,玻璃杯翻倒了,向上弹跳,离开了围坐在桌子四周那些人的手,他们的手指赶忙去追它。玻璃杯滑到桌子边,沿着桌边走了一段路,
然后径直回到了靠近桌子中央的那个地方。它在那里重又弹跳了一次,
然后便一动不动地停了下来。
这时,大家受惊吓的情况各异:一部分人感到高兴,一部分人恐慌不安。施托尔太太哭着说宁愿停止这个游戏,但也意味着要是事先就知道这个情况,她就不会激动不安了。事情似乎很顺利。大家约定,为了能作出是与否的回答,不一定要让玻璃杯向字母走去,而是让它弹跳一两次就够了。
“是才子来了吗?”阿尔宾先生表情严肃地越过众人的脑袋对着空中询问……停顿了片刻,然后杯子翻了过来,表示肯定的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阿尔宾先生询问的声音几乎是粗暴的,同时还晃动着脑袋,以增强他呼叫的力量。
玻璃杯移动起来。它移动得很果断,蜿蜒曲折地从一个筹码走到另一个筹码,其间曾一再朝桌子中央的方向走了一段路。它走到了字母h,
字母o,字母l,这以后似乎技穷了,似乎茫然困惑,不知所措了。但它重又移动起来,走向字母g,字母e和字母r。
有谁会想得到这一点!原来是霍尔格本人来了,亡灵霍尔格,就是那个知道一小撮盐以及诸如此类事情的人,自然他没有参与过作业习题答案的事。他来了,他在空中飘来飘去,他围着圆桌飘动。现在和他说些什么呢?这一小伙人感到有些惶恐起来。大家用手掌挡着面孔悄悄商量着向他询问些什么。阿尔宾先生决定问他生前是什么身份和从事何种营生。他询问时和先前那样,用的是审问口气,神情严肃,蹙着双眉。
玻璃杯沉默片刻,然后翻倒下来,跌跌绊绊地移向字母d,再离开那里指向字母i。这是什么呢?室内空气十分紧张。丁富博士扑哧一声笑了,他怀疑霍尔格曾经是个小偷。施托尔太太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但玻璃杯并没有因此停止工作。它摇摇摆摆地滑向字母c,走向字母h,
碰到字母t,然后以字母r结束。显然,这里出现了错误,漏掉一个字母,它只写了“Dichtr”,而不是“Dichter”。
多么令人意外,霍尔格生前是个诗人?——似乎为了表示高兴和自豪,玻璃杯又翻倒下来,敲打桌面,表示肯定的回答。——“是抒情诗人吗?”克勒费特小姐问道。汉斯·卡斯托普注意到,她把y发成i的音……
霍尔格对这种分类似乎不太高兴。他没有作出新的回答。他把前述的几个字母重新拼写了一次,移动得快速、准确、清楚,还把先前漏掉的字母e也补上了。
好了,好了,是诗人。在场的人显得有些尴尬——一种异样的尴尬,
是自己内心那个不受控制的地方的表白。由于这种表白口是心非,似是而非,使这种表白又会获得变成客观真实情况的方向。有人问,霍尔格对他目前的现状是否感到满意幸福?——玻璃杯若有所思地拼写出“还可以”这个词。啊哈,他说“还可以”。真的,谁会自动想出这个词来呢。玻璃杯却拼写了出来。大家一致认为它说得恰切,说得很好。——
霍尔格的这种“还可以”状况已有多久了呢?——现在又发生了谁也不会意料到的情况,某种令人思索的情况。它拼写出来的是“匆匆时光”
——说得多么好啊!它可以拼写成“匆匆时光”,这是尘世那种不动声色的诗人用语。指名道姓地说,汉斯·卡斯托普就觉得它妙极了。“匆匆时光”是霍尔格的时间概念。当然,他不得不警句式地打发询问者,
显然他已忘却了用尘世的语言和精确的计量词来回答问题。——人们还想从霍尔格那里知道些什么呢?莱薇小姐表示出她的好奇心,想知道霍尔格的外貌,或者说他先前的外貌。他是不是一个很漂亮的小伙子?—
—阿尔宾先生要她自己询问,因为提出这样的愿望有失他的尊严。于是,
她使用了“你”这个称呼,询问鬼魂霍尔格是否生有金黄色的鬈发。
“漂亮的棕色、棕色鬈发。”玻璃杯拼写了出来,还特别把“棕色”
二字拼写了两遍,顿时使这一小伙人的欢乐、愉快气氛大增。在场的女士们表示非常喜欢他,竞相对着天花板上方送去她们的飞吻。丁富博士咯咯笑着说,霍尔格先生似乎在沾沾自喜哩。
这时,玻璃杯突然气愤地发起火来!它无目的地在桌子上像发疯似的到处乱滚,愤怒地翻过身去,跌了下去,滚到施托尔太太的怀里。施托尔太太脸色苍白地叉开双臂,目光向下看着它。大家小心翼翼地把它取上来,表示了歉意,把它放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中国人丁富受到了责备。他怎么可以如此放肆!他可尝到了开这种玩笑的后果!此刻霍尔格仍在生气,跳上跳下。是否它不肯再说话了呢?大家对玻璃杯说了许多好话。他也许还想做首诗哩!当他还没有在匆匆的时光里飘来飘去时,
他是个诗人啊!是啊,他们众人多么希望他拼写出一些诗文之类的东西来!对他们将会是多么美好的享受啊!
瞧,这个好心的玻璃杯敲打桌面说:“行!”它这么做,其中确实会有某些善意的和解成分。鬼魂霍尔格开始作起诗来,写得很认真,很仔细,不假思索。也不知道写了多长时间——看上去似乎再也无法使他沉默下来!那是一首令人十分惊异的诗,完全是他默诵写成的。它写的时候,坐在周围的人钦佩地同声吟诵。一件具有魔力的事情,如同海洋一般辽阔无边,写的就是有关大海的事情。——沿着狭窄的海岸线,堆积起长长的海雾,宽大的海湾蜿蜒曲折,海滨沙丘崎岖不平。啊,瞧吧,
清澈湛蓝的海水流向远方,流向永无尽头的远方。在那宽阔的雾带下面,
在那混浊、绯红而又柔软的乳白色光亮中,夏日迟迟不肯西沉!众口难言,海水银波粼粼的反光是在何时和怎样变成了一片珍珠的闪光,变成了不可名状的色彩游戏。苍劲的、五彩的、乳白色的月长石光芒铺盖了大地……啊,如同出现时那样,静悄悄的魔术家神秘地消失了,大海入睡了,这边和那边还有落日柔和的余晖,待到深夜也不会天黑。半道神光统治着沙丘高地的松树森林,照得灰白色的沙丘洁白如雪。迷惑人的冬日森林沉默不语,猫头鹰飞过森林发出沉重的嚓嚓声!但愿我们此刻停留此处!步履是那么轻盈,夜是那么空旷和温柔!苍鹰下面的大海在缓慢地呼吸,睡梦中悄悄的细语声拖得很长很长。你会要求和它再见面吗?它显现出来,变成了沙丘灰白色的冰川悬饰,在岔道处又陡然上升,
凉丝丝地滴进了你的鞋子。灌木丛生的陆地陡然下降,朝向多石的海滨;
落日余晖还在逐渐消逝的远方边缘变幻无穷……在这里沙滩上坐下吧!
沙滩多么凉爽,像丝绸一般光滑柔软!它从你握着的手掌里潺潺流出,
地上堆起了一座小小的山丘,呈现在毫无色彩的微弱光束里。你辨认得出这种幽雅的流淌吗?那是无声无息的狭窄河流,流经一个计时沙漏的狭道,一丝不苟地流进点缀隐士房子的玻璃仪器。一本打开的书,一个死人脑壳,框架里——易于装配的框架——有个双层的微小风箱,里面放着一些取自不朽之地的沙土,它那隐秘而神圣的天性令人可怕地推动着时间前进……
鬼魂霍尔格就是这样写出了他“抒情的”即兴诗,喷涌而出的思想显得多么奇特,从家乡的大海写到一个隐士的居处,无尽的遐想。他还以大胆幻想的话语写到了某些情况,写到了人和神的事情,使围坐着的人们惊叹不已。他们拼读这些话语时,几乎腾不出时间来加入狂喜的掌声。玻璃杯这样快速地移动着,穿梭往返,蜿蜒曲折,百次、千次,成百上千次,完全不想中止。——过去了一个小时,还远远看不到这次创作的尽头。它源源不断地写到了母亲的困境,恋人的第一次接吻,写到了极端的痛苦,上帝父亲般严肃的慈爱。它埋头创作,失去了时间、地域和星球的空间概念,有一次甚至提到了加尔底亚人和黄道十二宫。如果这些魔术师最后不把他们的手指从玻璃杯上取走,对霍尔格千恩万谢,肯定会通宵不止。他们说,这次已足够了,真是无比的美妙。最最遗憾的是没有人把它抄写下来,导致事后把这些话语忘的一干二净。是的,如同梦境所见,抓不住,摸不着,可惜绝大部分都忘记了。下次一定要及时雇用一名文书,看着让黑字出现在白纸上,连接不断,得以保存。但在此时此刻,在霍尔格返回“还可以”的“匆匆时光”之前,如果他能再回答在座者提出的这个或那个具体问题,那就太好了,太亲切可爱了——还有许多未知的问题。不知他能否出于特别友好的情谊,原则上同意这么做?
“行。”回答是肯定的。但是要问些什么却使大家突然束手无策。
犹如童话描写的那样,当仙女或是小人同意提问时,很有可能让这个珍贵的机会白白地错过去。世界和未来有许多事得了解,负责的做法是要进行选择。由于还没有人能够作出决断,汉斯·卡斯托普手托左腮,把一只手指放到了玻璃杯上。他想知道自己还将在这里山上停留多久,很想取消他原来打算再停留三个星期的想法。
好吧,由于别人提不出更好的问题,幽灵要用他丰富的知识回答这个最佳问题。玻璃杯迟疑片刻后滚动了。它滚得有些特别,拼写的字母看上去毫无联系,谁也无法用这些字母组成一行诗句。开头滚的是一个音节“Geh”,然后是一个词“quer”,谁也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以后又滚出了汉斯·卡斯托普的房间,作出了简短的提示,大意是提问人应该“穿过他的房间走出去”。——穿过他的房间?穿过三十四号房间?
这是什么意思?正当大家坐在那里猜测着,摇头不知所以然时,突然响起了拳头重重的敲门声。
在座的人全都惊呆了。是一次突然袭击吗?外面是克洛可夫斯基大夫来驱散这个严禁的聚会吗?大家惊慌失措地面面相觑,等待着那个后来者入内。此刻,桌子中央响起了喀嚓声,又是重重的拳击声,仿佛为了说明第一次敲击并非来自室外,而是室内发出的声响。
定是阿尔宾先生开的一个小小玩笑!——他赌咒发誓地否认是他干的,大家并不相信他的话,但可以肯定在座者谁也没有敲过桌子。难道是霍尔格干的?他们抬眼去看埃莉。她沉着镇定的态度立刻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她坐在圈手椅里,手腕垂直向下,手指尖碰到了桌边,头朝肩膀一边倾斜,眉毛牵引向上,紧闭的小嘴却稍微拉向下面,露出一丁点儿笑意,类似明知不说而又装出一副无辜者的神情。她那湛蓝的少女目光瞪瞪地看着空中,那里什么也没有。别人叫她,她毫不作答。与此同时,床头柜上那盏小灯突然熄灭了。
熄灭了?施托尔太太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大声惊叫起来,因为她听到了啪嗒一声。灯不是熄灭的,而是别人关掉的,被一只手关掉的。她小心翼翼地把它说成是一只别人的手。难道是霍尔格的手?在此之前,
他显得性格温和,为人正直,彬彬有礼,此刻却变得调皮捣蛋,搞恶作剧,露出了他的本性。谁能担保这只手仅仅敲打房门和家具,恶作剧地拧熄了灯,不会去掐某个人的喉咙?坐在黑暗中的人大叫取火柴来,取电筒来。莱薇小姐尖声喊叫着,说是有人扯了她前额上的头发。施托尔太太惊恐得已顾不上害羞,高声向上帝祈祷起来:“主啊,保护我这次吧!”她又叫喊,又哭泣,祈求上帝千万原谅她做了大傻事。丁富博士是唯一保持清醒头脑的人,他去拧亮了天花板下的顶灯,立即看清了室内的情况。大家指出,床头柜上的小灯的的确确不是偶然熄灭的,而是被关掉的,只要有人再用手轻轻地去拧一下,灯就重新亮起来。汉斯·卡斯托普内心也感到十分意外,他把这个情况特别归咎于这里愚蠢的黑暗现象。在他膝上出现了一件很轻的东西,那是曾经把他舅舅吓了一跳的“纪念品”:玻璃底片的框架,里面是克拉芙迪娅·舒夏特的透视片。
肯定不是他——汉斯·卡斯托普——把这东西带到房间里来的。
他把它揣进了自己的口袋,没有公开张扬出来。大家在注视着埃伦·布兰德,她还是先前描述过的那种姿态,目光茫然,脸部表情特殊而不自然,坐在原来的椅子里一动不动。阿尔宾先生朝她吹了一口气,
模仿克洛可夫斯基大夫的做法,对着她的小脸做了个向上扇风的手势。
随后她便清醒了过来——但不知道是为什么——还低声哭泣着。大家安慰她,抚摸她,吻她的前额,让她回房去睡觉。莱薇小姐声明准备在施托尔太太的房里过夜,因为这位极度激动的女人恐惧得不知道怎样上床去睡觉。把猎获物装进了口袋的汉斯·卡斯托普表示,不反对和其他先生们到阿尔宾的房间里去,用一杯白兰地结束这个越轨的夜晚。因为他觉得,这次事件既不会立即对心脏也不会对精神产生作用,但也许会对胃神经发生作用——那是一种持续很久的作用,诸如晕海症在上岸几个小时后还会觉得晃动不已,老是想要呕吐。
首先是他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霍尔格的抒情诗可称得上不坏,显然是内心对整个事情的失望和无聊使他不得不这么想,让飞溅到他身上的一星半点鬼火就此了结吧。如同可以想象的那样,塞特姆布里尼听了汉斯·卡斯托普叙述的经过后,全力支持他的这个想法。他大声说:“再没有比这更糟的事了!唉,可怜,真可怜!”他断然声称小埃莉是个奸诈的女骗子。他的教育对象没有对此表示肯定和否定,只是耸耸肩膀说,
真实的东西看上去没有阐述得毫无异议,欺骗的东西可见也是如此,或许两者的界限区分不清,或许两者之间有个过渡地区。他觉得,现实的程度存在于没有话语、没有价值、借以引出结论的本质之内,这个本质具有某些强烈的道德成分。正如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对“欺骗”一词的想法那样,他认为这是一个掺入了某些梦境和现实成分的概念;本质对它也许并不比我们对白天的大胆想法更为生疏。生命的秘密实际上是深不可测的,不时出现欺骗行为,也就不足为奇了。这些话语就是这样不断地灌输进我们主人公既乐于妥协又毫无主见的头脑里去。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恰如其分地给他清洗头脑,也教育他应该让自己的意志坚定起来,作出类似再也不参加那种恐怖活动的承诺。“请您注意,”他提出要求说,“做一个自我的人,工程师!要相信清醒而宽厚的思想,摒弃扭曲的脑袋和精神的泥潭!欺骗吗?生命的秘密吗?我的朋友,作出判断和区别诸如欺骗和真实的道义勇气一旦瓦解了,那么生命、
判断、价值和改正的行为也就终止了,道德怀疑的腐烂过程开始了它可怕的工作。”他还说,人是事物的尺度。他认为善与恶、真实与欺骗的权利是不能转让的,谁要敢于去搅乱他对创造权利的信仰,就一定会吃苦头!这个人最好是在脖子上挂一块磨石,跳到一口深井里去淹死。
汉斯·卡斯托普点点头,认为实际上最好是远远离开这些活动。他听说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在一楼他的分析治疗室里对埃伦·布兰德进行会诊,从住在大楼的客人中挑选了一些人参加。但他一口拒绝参加——自然也就没有能从参加者和克洛可夫斯基本人的嘴里了解到有关这个和那个试验的成果,例如在克勒费特小姐房间里出现的那种粗野的和不可觉察的力量:敲打桌子和墙壁,关掉电灯,以及诸如此类的动作。在这次集体会诊中——先由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对小埃莉作了催眠术,再让她处于梦游的清醒状态——作了有系统的试验,以尽可能保证取得真实性的成果。情况表明,音乐伴奏有利于祈祷操练。因此,当天晚上,留声机变换了它固定放的地点,还被这个魔力圈子的人加了一层罩布。由于这次操作留声机的波希米亚人文策尔是个具有音乐天赋的人,肯定不会不负责任地把机器搞坏,汉斯·卡斯托普由此可以安抚他痛苦的情绪。
他从唱片柜中取出一盒唱片,其中有各种轻松的音乐、舞曲、小序曲和其他伴奏曲,供这个特别目的使用。由于埃莉并不要求很高的音量,唱片出色地实现了他的目的。
汉斯·卡斯托普听说,在这种音响下,一块手帕自动地或者说被一只藏在手帕折缝里的“手”从地上升了起来;克洛可夫斯基的字纸篓晃晃荡荡地升到了天花板那里;挂钟的钟摆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多次挡住和重又摆动;一只台铃被“取走”摇响起来,以及其他许多令人不解的类似情况。那位负责试验的学者十分兴奋,还给这些成就用希腊文取了个体面的科学名称。他在他的报告里和私人谈话时解释说,这是“物体超意识力量的假性活动”现象,是一种遥控运动。这位大夫把它归入现象范畴,科学给了它一个物质化名称。在对埃伦·布兰德作试验时,
他的打算和目的是有针对性的。他在报告中把这说成是潜意识情结的生物物理现象投射入物镜,以便把中间结构作为来源,观察梦境状态的过程。就这点而言,人们把它称之为具体化的梦境,证实了其中具有自然表意形象的能力,即在某些条件下适宜于思维的能力,把物质拉向自己,
显现出其中短暂的现实。这种物质来自降神人的身体,排除了他的自我,
临时成为活生生的生物终端器官,即手和手指。正是手和手指做出了那些微不足道的而又令人惊异的事情,坐在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实验室的人就是它们的见证人。这些肢体有时可以看见,可以摸着,可以用石蜡和石膏把它们的形状固定下来。但在另一种情况下,它们的形成用不着做任何动作。脑袋,不同的面貌,鬼魂的形象,出现在参加试验人的眼前,
与他们作某种有限的接触——这时,克洛可夫斯基大夫的学识开始眼馋了,开始偷看了,开始具有一种类似摇摆不定、摸棱两可的性质,就像他对爱情问题所持的态度那样。因为试验进行了没有多久,就清清楚楚地察觉到了降神人及其懒惰的助手反映客观现实的科学真相。此刻,至少在表演掺入了一半是外界的和另一个世界的主观成分,肯定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分,因为事关——有可能不会完全公开承认——非生命的东西,事关利用眼前错综复杂的和对神秘偏爱的天性,即返回物质,显示出被传呼的人——简言之,事关对死者的招魂。
这就是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在工作中倾注全力追求的成果。他个子矮小而结实,身强力状,脸含微笑,神情恳切。他努力争取达到这些成果,
暗地里是为了他这个身处特别可疑和低等智力环境的自身,要成为一个真正的领导人,而且是众多畏怯者和疑虑者的领导人。汉斯·卡斯托普还获悉,他十分关心埃伦·布兰德的异常天赋,要极力予以栽培。他在这方面的成就似乎也十分可笑。物质化的手触及到了每一个试验的参与者。检察官帕拉范特超越感官的直觉,怀着科学的愉快心情,挨到了一记结实的耳光,并且还贪婪地把另一边的面庞凑过去——毫不顾及他这个贵族人士、法学家和举止庄重的老爷身份,这些身份要求他有完全不同的举止表现。也许是由于他爱好开玩笑所致。安东·卡尔洛维奇·费尔格,这个不慕虚荣的谦逊的受苦受难者,那天晚上,这样的一只鬼手竟伸到了他的手里。他的触觉可以肯定他的判断是可靠的和正确的。鬼手随后又以一种无法描述的方式从他那不失礼仪的玩笑似握住的手里抽走了。这类试验一直延续了很长时间,大约有两个半月之久,每周两次,直到后来有一只来自冥间的手,出现在用红纸罩住的小台灯灯光下——看上去似乎是一个年轻男子的手——这只手在众目睽睽之下伸过桌面去抓东西,在一只盛有面粉的陶瓷碗里留下了它的痕迹。但在八天后,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小组的全体人员,阿尔宾先生,施托尔太太,马格努斯夫妇,在将近午夜时分来到汉斯·卡斯托普的有阳台的小房间,
流露出异常兴奋和不可抑制的喜悦神情,乱七八糟地争着向睡意朦胧的挨冻者报告说,埃莉的那个霍尔格显形了,看到了梦游者肩上的脑袋确实生着一头漂亮的棕色鬈发。在他消失之前,还温存而忧伤地莞尔一笑,
令人难忘!
汉斯·卡斯托普心想,霍尔格的其他举止表现,诸如现实的孩子行为和浅薄的恶作剧,赏给检察官一记耳光而显得并不笨拙的手,怎么能和那种高尚的忧伤神情相吻合呢?显然,这里并不要求对本质问题作出正确的结论。可能这里有个情绪问题,类似那首歌里驼背小人的心情,
类似他忧伤而恳切的幸灾乐祸心情。霍尔格的那些崇拜者似乎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他们所关心的是要使汉斯·卡斯托普放弃他的节制态度。无论如何,他们提出他一定得参加下一次的试验活动,一切情况都很理想。
因为埃莉在睡眠中答应,下次要让试验小组要求见到的任何一个亡故者显形。
任何一个亡故者?尽管如此,汉斯·卡斯托普仍然持否定态度。不过,任何一个亡故者之事在一定程度上引起了他的思考,使他在三天后作出了完全相反的决定。准确地说,不是三天后,而是只有几分钟就使他下定了决心。他的思想转变发生在夜间孤独地坐在音乐室再次播放那张唱片的时候,唱片上是特别受人欢迎的瓦伦廷个人的演唱——他坐在椅子里,倾听这个已故勇敢士兵的祈祷,促使他奔向荣誉的战场去。他唱道:
上帝召唤我上天堂,
我要从那里俯视你,
保护你,
哎,玛尔加蕾特!
这时,像往常听之支歌的感情那样,这次却因某些情况得到了加强,
变成了强烈的愿望。汉斯·卡斯托普的内心无比激动。他暗暗地想:“懒散和罪孽,或者不是如此。这确实非常奇特,一种十分可爱的冒险行为。
他,如果他也参与其事,据我对他的了解,他是不会生气的。”他想起了他说“请吧,请吧!”时那种冷静的宽容语气。那是以前的一个夜晚,
就在他的透视室里;他冒失地请求准许看看那里的光学仪器,他就是这样回答他的。
翌晨,他申请参加将在当天晚上进行的试验活动。晚餐后半小时,
就在那些勇敢的常客无忧无虑地聊着天走向地下室去时,他也加入了这个行列。去的全是老客人或是早已参加的人,有和他一同在楼梯上往下走的丁富博士和波希米亚人文策尔;后来还在克洛可夫斯基大夫房间里见到了费尔格和魏萨尔先生,检察官,莱薇女士和克勒费特女士;更不用说还有向他报告说见到了霍尔格脑袋显形的那几个人;再有就是降神人埃伦·布兰德了。
汉斯·卡斯托普穿过那道镶嵌着名片的门时,来自北欧地区的少女已经处于克洛可夫斯基大夫的庇护之下,站在他的身旁。他穿了一件黑大褂,露出父辈一般的神情,手臂搂着她的肩膀,站在地面楼层通向他助手房间的楼梯口迎接客人们到达。她和他一同对大家表示欢迎。一切充满了兴高采烈和无忧无虑的愉快气氛,似乎为了排除任何严肃的压抑空气,大家杂乱无章地高声谈笑着,轻松地相互捅捅对方的腰部,以各种方式表示他们无拘无束的举止。克洛可夫斯基大夫胡子里黄黄的牙齿不断地流露出那种坚定的和令人信任的表情,同时一再重复地说着:“欢迎你们!”汉斯·卡斯托普一声不吭,脸上显出将信将疑的神情。他们在热情欢迎他时,语气显得特别重。主人一边使劲握住年轻人的手,一边向上和向后摇晃着脑袋,似乎是在说:“勇敢些,我的老朋友!”有谁会垂头丧气呢?这里既不胆小怕事,也没有虚假的虔诚,有的只是男子汉乐于从事无偏见的科学研究。那个被哑语式提到的人对此感到很不是滋味。我们让他想起那时他在透视室里的决心。但这种联想根本不足以表明他的心理状态。这种状态更多地使他自己十分清晰地回忆起几年前有过一次特别难忘的复杂心情,一种夹杂有自负、激动、好奇、蔑视和虔诚的精神状态。那时他在小酒店里喝了酒,第一次和朋友们准备到圣保莉大街的一家妓院去。
再说,此刻人都到齐了。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和两位女助手退回到隔壁房间去对降神人进行搜身。这次任命了马格努斯夫人和象牙色皮肤的莱薇小姐当助手。汉斯·卡斯托普和其他九位参加者留在克洛可夫斯基大夫的工作室和观察室里,等待严格的科学行动的结束。这项行动每次必做,十分正常,但总是一无所获。他熟悉这个房间。有个时期,他背着约阿希姆跟心理分析家在这里聊过天。那时,办公桌边上是一只圈手椅,给客人坐的靠背椅位于窗户左首后面。小门两侧的书架上放着他的参考书,右边后面用一个多褶屏风和几张办公桌相隔开,那里斜放着一张防水布沙发睡榻,仪器柜就在那个墙角处。另一个墙角处是希波革拉策的石膏半身像。根据伦勃朗所绘《解剖图》的铜板雕刻挂在右边墙上煤气壁炉的上方。这间诊疗室极为普通,与其他诊疗室没有什么不同。
诚然,此刻室内的陈设看得出为特别的目的作了一些变动。经常四周放着软椅的桃花心木圆桌放到了房间中央,位于通电的枝形吊灯下方;铺满整个地板的红地毯现在被移到了左边墙角的前面,也就是放石膏半身像的地方,显得那么不合情理而又令人不解。距离燃烧着的、散发干燥灼热的壁炉不远处,放着一张盖了薄薄台布的小桌子,上面是一盏罩了红布的小灯,那里的天花板下还挂着一只电灯泡,同样蒙着红布,还包了一块黑纱巾。小桌上和四周放了几样众所周知的东西:一个摇铃和两样结构不同的物品,一副手铐,一只用于敲打的按铃,此外就是盛有面粉的盘子,废纸篓。小桌子旁是不同类型的椅子和软椅,围成一个半圆形,一头直伸到睡榻的脚边,另一头正好伸到房间的中央,上方是枝形吊灯。留声机放在这里尽头一张椅子的附近,离房门还有一半路。轻松的音乐唱片放在留声机一旁那张椅子上。布置情况就是如此。两盏红灯还没有开。枝形吊灯把室内照得一片通明,前面放有办公桌的那个关闭的窗户挂上了幔布,幔布前还有一道淡黄色的、穿孔刺绣的即所谓透明窗帘。
十分钟后,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和三位女士从小房间里走了回来。小埃莉的外貌变了样。她身上穿的已不是连衣裙,而是一种会诊时穿的服装,一种睡衣式白色皱纹布长袍,腰部束了一条带子,两只小手臂裸露在外面。从长袍里突出来的少女乳房显得柔软和松动。显然她穿得十分单薄。
她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喂,埃莉!”“多么迷人啊!”“一个纯洁的仙女!”“祝你成功,我的天使!”她对欢呼声报以嫣然一笑。她可能知道这也是为克洛可夫斯基大夫给她穿的服装而欢呼。“刚才检查没有查出什么问题。”克洛可夫斯基大夫肯定地说。“现在开始吧,伙伴们!”
他补充说,口音带着很浓的异国情调的“儿”音。汉斯·卡斯托普对这种呼语很反感。室内响起了一片问候声、吵闹声和拍打肩膀声。汉斯·卡斯托普正要和其他人一同在围成半圆形的椅子上就坐时,克洛可夫斯基大夫本人朝他转过身来。
“欢迎您,我的朋友。”他说,“您这次是作为客人和新人来到我们中间的,我认为这使我今天晚上感到特别荣幸。我委托您监视我们的降神人,我们按照下面的做法进行监视。”他说着,便请年轻人走到半圆形的另一端,也就是那个邻近沙发睡榻和屏风的地方。埃莉已坐在那里的一张普通椅子上,面对房间中央,但更多是面对靠近楼梯的那道门。
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在她面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去,握住她的两只手,同时把她的两个膝盖夹在自己的两条腿中间。“请您照这个样子做!”他要求说,并且叫汉斯·卡斯托普一个人走过去。“您肯定会承认,监视是完美的。您还会得到别人的帮助。克勒费特小姐,我可以请您帮忙吗?”
颇具异国情调的被叫者优雅地参加进小组去,用她的两只手抓住了埃莉两只柔嫩的手腕。
汉斯·卡斯托普不由自主地举目去看他面前的、被牢牢捉住的这个少女的脸。他们四目对视时,埃莉的目光立即避开,转而向下看去,表现出羞怯的神情,这在此时此刻是不难理解的。她为此歪着头,略微尖起嘴唇,像最近用玻璃杯降神时那样,不自然地莞尔一笑。这种悄无声息的不自然表情也使她的监视人在脑海里闪过另一个回忆的细节。大体是这样的:他突然想起,当他、约阿希姆和她一同站在“山庄”公墓尚未完成的坑床旁时,她也曾这样微笑过……
半圆形的椅子上均已满座,一共是十三个人,不包括波希米亚人文策尔在内,他总是被腾出来照料“波利希阿尼娅”女神。一切准备就绪后,他就拉过一张小板凳,背对那些面向房间中央坐着的人,在留声机旁边坐了下去。他还随身带着吉他。克洛可夫斯基大夫用手打开了两只红色小灯,关掉了天花板下的白色大灯,然后在半圆形座位的另一头坐了下去,就在枝形吊灯的下方。室内笼罩在柔和而幽暗的灯光之中。目光所及,已看不见远处的东西和黑乎乎的墙角。事实上,微弱的红色灯光只能照到小桌子的桌面及其附近一些地方。有几分钟时间,人们无法看清自己的邻座,眼睛很长时间才适应室内的昏暗情况,适应现有的灯光。壁炉内跳跃着的火苗也给室内增加了些微光亮。
克洛可夫斯基大夫为照明问题说了几句话,对科学上存在的缺陷表示歉意。他要大家别以为这样是为了制造气氛和神秘化,遗憾的是此刻怎么也无法搞到别的灯来;有关这里要处理的问题和进行研究的力量,
其本质在白色灯光下又得不到充分发挥,不能得以实现。这是大家暂时不得不接受的一个受条件限制的事实。——汉斯·卡斯托普对此是满意的。昏暗使人感到自在,也缓和了整个事情的异样感觉。此外,昏暗情况也使他想起了那时在透视室的情景。大家毫无怨言地坐在那里,在“看见”之前,先得把白天的眼睛洗一下。
克洛可夫斯基继续发表他的引言,显然是特别针对汉斯·卡斯托普说的。他说,降神人先要由他这位医生进行催眠,不用很长时间,监视人立刻就会注意到,她将自动陷入昏迷状态。这时,她的保护神即众所周知的霍尔格就会附在她身上说话,大家可以向他——不是向她——提出自己的愿望。再说,如果认为必须把全部注意力和思想都集中在所期待的现象上,那是一种误解,它会导致失败。完全相反,规定只要有一半集中的闲谈的注意力就够了。他要求汉斯·卡斯托普特别留心,好好保护降神人的四肢。
“相互握起手来!”克洛可夫斯基结束了他的开场白。大家嘻笑着奉命行事,尽管那些手在黑暗中并不能立即找到坐在旁边的人。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小姐先坐在那里,丁富博士把右手搭到她肩上,左手伸向魏萨尔先生,后者也照此办理。克洛可夫斯基大夫边上坐着马格努斯夫妇,再下去是安东·卡尔洛维奇·费尔格。如果汉斯·卡斯托普没有搞错的话,他右手握的是象牙色皮肤的莱薇小姐的手——以此组成一条手链。“音乐!”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命令说。他身后即最靠近他的那位捷克人开动留声机,放上了针头。“交谈!”当米克勒的序曲第一小节响起时,
克洛可夫斯基再次发布命令说。大家顺从地挪动身子,相互靠近,开始交谈起来。全是无话找话,废话连篇。这里谈今年冬天降雪的事,那里谈最近的伙食情况,还谈到了一位女士某次神秘的或是公开的旅行。谈话一半淹没在音乐声中,时断时续,忽高忽低,人为地维持着生命。就这样过去了好几分钟。
一张唱片还未播完,埃莉就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全身都在颤抖。
她喘着气,上身向前倾,前额碰到了汉斯·卡斯托普的前额。与此同时,
她的两臂带动后者的双臂,一会儿向前伸,一会儿向后拉,做出一种特别的汲水动作。
“神智昏迷了!”克勒费特小姐内行地报告说。音乐声哑了,交谈中断了,室内突然一片寂静。大家听到克洛可夫斯基大夫拉长的柔和的男中音问道:
“是霍尔格来了吗?”
埃莉重又颤抖起来,身子在椅子上晃来晃去。汉斯·卡斯托普随后感觉到她的两只手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
“她握住了我的两只手。”他对大家说。
“是他,”克洛可夫斯基纠正他说,“是他握住了您的手。此刻是他在这里——我们欢迎你,霍尔格。”他激动地继续说。“我们热烈欢迎你,
好伙伴!你想想吧!前次你在我们这儿时,曾经答应把我们提出的任何一个亡魂召来,不论是男的还是女的,让我们尘世的眼睛能够看到他。
你是否愿意并且感到能够在今天履行你的诺言?”
埃莉又是一阵颤抖。她喘着气,迟迟不回答。她拿起对方握着的两只手放到自己的前额上停了片刻,然后凑到汉斯·卡斯托普的耳边悄悄地送进去一声热乎乎的“是!”
说话的气息直接送进了他的耳内,使我们这位朋友产生了一种表皮上的恐慌感,民间把这称之谓“鸡皮疙瘩”。宫廷顾问有一天曾对他解释过它的性质。我们说它是一种恐慌刺激,为的是把这种纯身体感觉与心理感觉区别开来,因为这里不是令人恐惧的问题。他大约先是这样想的:“哎,她一定是搞错了!”同时他又突然感到一阵激动,一阵震颤,
一阵令人困惑的激动和震惊,一种由困惑也就是由误会产生的感觉:一位年轻的少女居然凑到他耳畔说了一声“是”,而他此刻正握着她的两只手。
“他说了一声‘是’。”他一边向众人报告,一边羞怯不已。
“那就好,霍尔格!”克洛可夫斯基大夫说,“我们相信你的话。我们大家相信你会说到做到。我们要求显灵的亲人名字立刻就会告诉你。
伙伴们,”他向大家转过身去说道,“请说吧!有谁已经准备好了愿望?
我们的朋友霍尔格应该让我们见哪个人呢?”
沉默无语。每个人都在等着别人说话。最近几天来每个人肯定考虑过要见什么人,但是询问没有得到回答。也就是说,希望见到一位亡故的人,毕竟是一件复杂而棘手的事。坦率地说,这种愿望根本就不存在。
它是一个误会。准确地说,它像要证明的事情本身那样是不可能的,撇开绝对的、非现实的性质不说,那是完全不可能的。我们所说的悲痛,
也许不仅指因为不能使死去的人重新复活而感到痛苦,而且也为了不能有这种妄想而感到痛苦。
大家暗地里感到,这儿做的事也许并不是真正的、实际的复生,而是在演出一场纯粹是悲喜交加的戏剧,不过是想在戏剧里看看那些亡故的人。这是不容置疑的。当他们想到每个人都要提一个愿望时,又担心起来,宁愿推给自己身旁的那个人去做。汉斯·卡斯托普也是如此。虽说他听到过夜晚那个善良而宽容的“请吧,请吧”声,但他还是克制着自己,准备最终把这个优先权让给别人。由于冷场的时间拖得太久,后来他才把头转向主持人,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我想见见已故的表兄约阿希姆·齐姆逊。”
大家感到一阵轻松。所有在座的人中只有丁富博士、捷克人文策尔和降神人自己不认识这个被要求显形的人。其他人,即费尔格,魏萨尔,
阿尔宾先生,检察官,马格努斯夫妇,施托尔太太,莱薇小姐,克勒费特女士,全都高兴而热烈地鼓掌同意,连克洛可夫斯基大夫也点头表示满意,虽说他与约阿希姆的关系始终是冷冰冰的,因为后者表明不太乐意接受他的分析。
“很好,”克洛可夫斯基大夫说,“你听见了吗,霍尔格?生前您并不熟悉这个人。你在阴世可认得出他?是否乐意把他给我们领来?”
紧张的期待。睡着的埃莉身子晃动了,喘着气,全身颤抖。她似乎是在寻找,在斗争。她的身子晃来晃去,时而凑到汉斯·卡斯托普的耳边,时而凑到克勒费特女士身边,悄悄地说些无法听懂的话;最后,汉斯·卡斯托普感觉到了她两只手的压力,表示出“是”的意思。他向大家报告了这个情况——
“好呀!”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大声说,“工作吧,霍尔格!音乐!”
他大声喊道,“交谈!”他再次作了催眠,使期待的人不会产生思想痛苦和有压力的感觉,只会有助于把事情的注意力变得无拘无束,轻松自如。
此时此刻是最奇特的时刻,是我们年轻的主人公生命中至今没有经历过的时刻。尽管我们还不完全清楚他的未来命运,尽管我们将在这个故事的某个时刻失去他,让他从我们眼前消失掉,但我们可以认为,它绝不会永远是他经历的最特别的时刻。
我们要说,这个时刻有几个小时之久,具体说有两个多小时,包括霍尔格中断工作的短暂时间在内,确切地说,包括少女埃莉中断“工作”
的短暂时间在内。——这个工作,持续的时间长得简直吓人,以致后来大家对取得成功表现出丧失了信心,出于纯粹的同情心感到试验已足够了,有个短暂的时刻希望予以放弃。因为她看上去十分艰难,确实令人怜悯,认为强加于她的工作超过了他孱弱的体力。我们这些男子汉,如果不想回避通情达理的想法,从某种生活境况出发,会感到这种怜悯无法忍受,十分可笑,谁也不会接受。我们胸中想爆发出“够了!”的愤慨也许是不恰当的,因为“它”没有也不可以就此够了,一定要这样和那样地表演到底。人们一定会理解我们所讲的丈夫身份和父亲身份,会理解我们所讲的分娩情况。实际上,埃莉的搏斗就像分娩一个模样。的的确确,不会搞错。就连那些还不知道这种事的人也会辨认出来,例如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就是如此。他没有回避生活,也从这个形象里认出了这种神秘的器官行为。——这是一种何等形象!为了何种需要!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在红色灯光照明下,一一呈现在兴奋的产房里的情节,
无论是穿了宽大睡衣、光着两只臂膊作为产妇的少女,还是留声机里不停地播放的轻松音乐,以及坐成半圆形的人们奉命制造的交谈,除了说它是骇人听闻之外,不可能有其他更确切的表达。人们对着那个正在搏斗的人不断传去兴奋而愉快的叫喊声:“喂!霍尔格!加油!一定会成功的!”“别松劲,霍尔格,坚持到底,一定会成功的!”我们在这里绝不排除“丈夫”的身份和处境——如果我们可以把提出愿望的汉斯·卡斯托普视为理所当然的丈夫——这位丈夫把“母亲”的双膝夹在自己的两腿之间,把她的一双手握在自己的手里。这双小手汗湿淋淋,和过去小莱拉的那双手一样,使他不得不经常重新握住,使之不会从他的手里滑出去。
因为这两个人背后的壁炉正在熊熊燃烧,放射出灼热的暖流。
既神秘又庄严吗?唉,不。吵吵嚷嚷,十分无聊!在昏暗的红色灯光里,眼睛正好适应了看清整个房间里的情况。这种呼喊声令人想起了救世军的鼓动方法,也令人想起了像汉斯·卡斯托普这样的人,他从未参加过这些狂热信徒们的祈祷仪式。它是那么不可思议,那么神秘,令身受者不由得虔诚起来。但这种场面绝不具有阴森可怖的含义,而只具有一种自然的、器官的含义——由此更接近亲密的亲属关系。这点我们已经说过。埃莉的搏斗是阵痛式发作的。静下来的时候,她无力地侧身倒在椅子上,处于不可接触的状态,克洛可夫斯基把这称之为“深度昏迷”。继而她又会突然醒来,喘着粗气,身子甩来甩去,对她的监视人又挤又挣扎,凑到耳畔悄悄说些激动的和无意义的话。身子往边上甩去时,似乎有什么要从她自身挣脱出来。她把牙齿咬得咯咯响,有一次还咬了汉斯·卡斯托普的袖口。
这样过去了一个小时,足有一个多小时。活动的主持人感到为了大家的利益,有必要休息一次。出于让大家轻轻松松的想法,也为了爱惜留声机,捷克人文策尔熟练地弹起了吉他,发出叮咚叮咚的声音。他把留声机搬到了边上。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放开了相互握着的手。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大步走到墙那里,拧亮了天花板下的大灯。白色灯光耀眼刺目,使大家笨拙地闭上了夜间的眼睛。埃莉向前伛着身子,仍然没有醒来,脸几乎是埋在怀里。大家看着她异样的动作,似乎正在做一件他们熟悉的事。汉斯·卡斯托普十分惊奇而专心地看着她。她用一只握着的空手在自己的腰部抓来抓去达几分钟之久——一只手仍在继续做着汲水或是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