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斯·卡斯托普经常得到表哥发来的简短信息,一开始是好的、兴高采烈的,后来便不太好,以至于终于隐隐约约地透露出一些挺可悲的情况。那一叠子明信片是以报告约阿希姆的入伍经过和激动人心的宣誓仪式开始的。在回信中,汉斯·卡斯托普开玩笑地称他已发了安于贫穷、

谨守贞操和惟命是从的教士誓愿。接下来约阿希姆情绪仍然很高:由于本人热爱事业,上司也有好感,前程看来平坦而远大,步步高升有望。

他念过几个学期大学,所以免了上军校和当军士的程序。过新年时他已晋升准尉,寄来了一张穿着漂亮军官制服的照片。他如今已成为一个珍视荣誉、组织严密、但却不乏人情味和幽默感的教会之一分子。从他每一篇简短的报告中,都洋溢着对这种集体精神的欣喜。他还讲了他那位上士,一个粗鲁而狂热的丘八的好些笑话,讲他对待这年轻的新毛头,

对待他今天的下属明天注定的上司不尴不尬的态度;事实上,约阿希姆早已在军官食堂进进出出。那情形真叫绝,真叫逗哟。随后,又讲起考军官资格。四月初,约阿希姆果真当上了少尉。

看那样子,没有谁会比约阿希姆更幸福,没有谁在那特殊的生活环境中能像他似的如鱼得水,心满意足。他既得意又难为情地讲自己如何第一次英姿焕发地打市政厅前走过,哨兵立正向他致敬,他却远远地便挥手让人家稍息。他还讲执行勤务中小小的满足和不快,讲同事间融洽的关系,讲他的勤务兵调皮而忠诚,讲演习和训练、视察和聚餐以及种种有趣的小插曲。有时也讲社交方面的事情,拜访、晚宴、舞会等等,

可就是绝口不提他自己的健康状况。

直到夏天之前都是这样。接着就讲他病倒了,不得不请假休息,很遗憾,一连发了好多天高烧。六月初恢复执勤,中旬却又一次叫“不行啦”,大肆抱怨自己“晦气”,不禁担心八月初仍归不了位;到那时,他全心全意期待着的大演习可就开始啦。胡扯,七月份他不又完全健康了吗。这么坚持了几个星期,便不得不接受体检;原因是他的体温鬼知道为什么老不稳定;这对于约阿希姆可叫关系重大。然而,汉斯·卡斯托普却许久得不到任何一点体检结果的消息。过后消息有了,却不是来自约阿希姆本人写的信——不知他是不能写还是羞于写——而是来自他母亲齐姆逊夫人发的一封电报。电文曰:医嘱约阿希姆告假数周,赴高山疗养,动身在即,请订房两间。回电款已付。署名:露意丝姨妈。

汉斯·卡斯托普在自己阳台上读到这封电报的时间是七月底。他第一遍读得飞快,接着又反复地读,一边轻轻点着头,不只是头,并且晃动着整个身子,而且透过牙齿缝发出:“是,是,是!啧,啧,啧!”—

—“约阿希姆回来啦!”他突然感到一阵欣喜。但马上他便安静下来,

想:“唔,唔,一个非同小可的新闻。也可称作天赐良机。可是见鬼,

竟这么快——已经非回来不可了!而且由母亲陪着……”——他讲“母亲”,不讲“露意丝姨妈”,说明他的家庭观念、亲戚感情已经不知不觉变得淡漠。——“这可够意思。而且刚巧在那好人热切期待着的演习之前!哼,哼,真可恶,可恶得要命,一个反理想主义的事实。肉体胜利了,它不肯与灵魂保持一致,而且达到了目的,叫那班夸夸其谈的人丢了脸,竟宣扬什么肉体是灵魂的奴仆。看来他们不知道自己在胡诌些什么,因为如果他们说得对,那就会让人怀疑灵魂出了毛病,像眼前这个情况。是够精明的,我清楚,我为什么如此讲。因为我所提的问题正好是:把它们俩对立起来是不是大错特错;是不是讲它们串通一气、彼此彼此更好些——那些夸夸其谈的人,算他们幸运,竟没想到这个问题。

好心的约阿希姆,谁忍心让你失望,给你燃烧的热情泼冷水哟!你那样诚心诚意——可还有什么诚意可言,我问,当肉体和良心狼狈为奸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这种可能:你忘不了某种特别的香水味儿,忘不了高高的胸脯和它随时会发出的笑声,以为它们还在施托尔太太旁边等着你呢?……约阿希姆要回来了!”汉斯·卡斯托普再一次兴奋起来,想道。

“他是情况不妙才回来的,显然,不过我们又可以两人在一起,我在这山上不必再一个人无依无靠了。这样挺好。一切不可能跟从前完全一样,

他隔壁的房间被人占了:麦克唐纳太太,她又在那儿嗄声哑气地咳嗽,

身旁的小桌子上自然又立着,要不便是在手里拿着她小儿子的相片……

已经是晚期,如果还没人预订她的房间,那也就……暂时可只能住另一间了。二十八号还空着,据我所知。我马上去管理处,找贝伦斯本人。

这是个新闻——从一方面看是可悲的,从另一方看又再好不过,但总之是个大新闻!我希望等来的是个可以共享人生的伙伴,他想必快到了。

我看时间已经三点半了。我想问他,在眼前的情况下他是否仍坚持认为,

肉体必须被看成第二性的……”

还在喝下午茶之前他便去了管理处。他想的那间与他共一条走廊的房间已安排给了约阿希姆。为齐姆逊夫人也找好了住处。他赶去见贝伦斯,在化验室中碰到了顾问,见他一手夹着支雪茄,一手拎着张模模糊糊的X光玻璃底片。

“顾问先生,有件事您知道吗?”汉斯·卡斯托普先开口……

“嗯,头疼事没个完,”他中气十足地回道。“乌特莱希特的罗森海姆,”他用雪茄指了指玻璃片说,“加夫基指数是十。前不久施密茨厂长来了,大吵大闹一通,搞得罗森海姆在散步的路上咯了血——加夫基指数是十啊。人家让我批评他。可我要批评他,他准出问题,因为他这个人太不克制,一家人占了三间病房。我无法撵他走,否则他会找总管理处麻烦。您瞧,随时都可能卷入这样那样的纠葛,哪怕我再息事宁人,

自己走自己的路,什么也不想招惹。”

“是够讨厌的,”汉斯·卡斯托普以知情人和老资格的口吻说,“这两位先生我知道。施密茨正正派派,又有事业心,罗森海姆却相当糟糕。

也许除去养病以外,还发生了其他方面的磨擦,我想说。施密茨和罗森海姆,两个人都跟巴塞罗那来的佩雷斯太太要好,就是坐在克勒费特小姐席上那位,这个说法基本不会错。我想建议您再一般地重申重申院规,

然后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当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眼睛老闭老闭已经得了眼睑炎。对了,您来这儿有何贵干?”

于是,汉斯·卡斯托普讲出了他那既可悲又再好不过的消息。

不,宫廷顾问没有感到意外。一点也没有,因为汉斯·卡斯托普不管他问起还是没问起,都一直把约阿希姆的情况随时向他通报,而且在五月份,已预先告诉他表哥起不了床啦。

“啊哈,”贝伦斯说,“怎么样?我早对你们说过。我对他和您清清楚楚地说过不是十遍,而是一二百遍。您现在看见啦。他犟着去他的天国就八九个月。可那天国没彻底消过毒,他找不到幸福;这位逃兵偏就不肯相信我老贝伦斯的话。任何时候都该相信老贝伦斯才是,不然自己吃亏,悔之晚矣。不错,他当上了少尉,没得说的。可顶个屁用!上帝只看你的心,不管你的军阶和地位;在他面前咱们全得精赤条条站着,

将军也罢,士兵也罢……”贝伦斯越说越来劲儿。临了儿,他用夹着雪茄的手指揉揉眼睛,告诉汉斯·卡斯托普,今天就别再烦他了吧。给齐姆逊一间房子总不成问题,他来了他表弟应该马上让他上床躺着去。至于他贝伦斯嘛,是不会记住谁的过错的;他将像父亲一般张开双臂拥抱回头的浪子,宰只小牛欢迎归来的逃兵。

汉斯·卡斯托普发了电报。他说来说去,一句话:表哥请尽管回来。

他讲,所有认识约阿希姆的人都既难受又高兴,而且两种感情全是真诚的;因为他漂亮、豪爽的人品赢得了普遍的青睐。还有些评价和感情没明白讲出来,意向却很清楚:他是我们山上所有人中最好的一位。我们则不指具体哪一个人,但是相信确实有一些人是感到满意的:约阿希姆不得不又来躺着养病,不能站着当兵了;他尽管那么气派漂亮,还是得成为咱们中的一个。施托尔太太,大家知道,曾经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如今,她发现自己的疑虑得到了证实,她在约阿希姆执意回平原去以后一直坚持自己的看法,眼下自然是洋洋得意。“坏喽,坏喽。”她说。她早就看出事情坏喽,只希望齐姆逊不要一意孤行,把事情搞得坏过了头。

“坏过了头”这个词从她口里说出来粗俗得没法形容。——人嘛应该有坚持性,这样会好得多。像她,在平原上,在康施塔特,不也有自己的生活乐趣,有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孩子嘛,可她却知道克制自己……约阿希姆和齐姆逊夫人都再没回音。汉斯·卡斯托普不知道他们哪天到,几时到,因此也无法去车站迎接。谁知在汉斯·卡斯托普发出电报三天后,

母子俩就突然出现在疗养院。约阿希姆少尉激动地微笑着,径直来到表弟的营寨前。

晚间的静卧刚刚开始。约阿希姆他们是乘两年前卡斯托普坐过的同一趟车上山来的,而且时间也相同,即在八月初的某一天,准确地讲。

这两年既不算短,也不算长,而根本不像正常的时间,经历应该说极度丰富,却又空虚得跟零一样。已经说过,约阿希姆高高兴兴地——是的,

眼下无疑是又高兴又激动地走进了卡斯托普的房间,或者说得确切一些,大步穿过他的房间,来到外面的阳台上,微笑着,呼吸急促,嗓音沉浊而断断续续地向表弟打招呼。他又一次经历了漫长的旅行,途经好几个国家,越过像海一般广阔的湖泊,然后在崎岖的山路上一个劲儿地爬向高处。而今他又站在这儿,好似压根儿不曾离开一样;平躺着的年轻人也欠起身来,以连声的“喂”和“怎么样”迎接自己的表哥。约阿希姆脸色红红的,不知是过户外生活还是旅行激动的缘故。他没去看自己的住房,便一径赶到三十四号来了,为的是与昔日的伙伴相聚寒暄。

他母亲则自己梳洗整容去了。再过十分钟就要吃晚饭,自然是在餐厅里。

汉斯·卡斯托普可以陪着再吃点什么,或者至少喝杯葡萄酒。说着约阿希姆便拉表弟去二号房间,在那儿又演出了两年前的一幕,只不过角色掉换了一下:约阿希姆一边在光洁的洗脸槽边洗手,一边兴致勃勃地讲这讲那;汉斯·卡斯托普只是从旁观察着他——看见表哥穿着便服,他既惊讶又有几分失望。他说,简直看不出约阿希姆曾经历过戎马生涯。

在他的想象中,表哥还是位制服笔挺的军官,不料眼下却穿得平平常常,

跟任何人没有什么两样。约阿希姆笑表弟太幼稚。哈,不,军服他整整齐齐地保存在家里了。汉斯·卡斯托普必须知道,军服非同一般服装,

不是上任何地方都好穿的。“原来如此。多谢指教。”汉斯·卡斯托普说。

可约阿希姆似乎一点没意识到自己的解释有什么轻蔑的含义,只顾打听“山庄”所有的人和事的近况,不仅态度毫不倨傲,而且像个久别归家的人似的非常动情。一会儿齐姆逊夫人进来了。她以一般人在这种场合都喜欢选取的方式问候自己的外甥,也就是装出好像是意外地与他喜相逢似的,仅仅因为疲劳和显然对约阿希姆的情况怀有隐忧,喜悦才有所节制并渗进了悲凉气氛——接着,他们一道下楼上餐厅去。

露意丝·齐姆逊跟约阿希姆一样,生着一对很好看的温柔的黑眼睛。

她的头发同样是黑的,不过已掺着不少的银丝,用一副几乎看不见的纱网定了型,与她整个沉静、慈祥、端庄的外貌很般配,给她显然是单纯平和的气质平添一种令人愉快的尊严。很显然,约阿希姆这么兴致勃勃,

气喘吁吁,急急忙忙地说东道西,一反在家里和旅途中的常态,使她颇不理解,甚至有几分反感。可汉斯·卡斯托普却不觉得奇怪。在做母亲的看来,这么住进疗养院是可悲的,她的表现应该与此相适应。约阿希姆却因归来而感情冲动得忘乎所以,像喝醉了酒一样,加上重新呼吸到山上的空气,咱们这清纯和温暖得无与伦比的空气,就更是情热如火了。

这样的情绪她无法体会,无法理解。“我可怜的孩子。”她心里叹息道,

看着可怜的小伙子跟自己表弟一起纵情欢笑,回忆不完这件那件往事,

提出成百个的问题,在得到回答时笑得前仰后合。她已不止一次地提醒:

“唉,孩子们!”终于,她说了,本想使语气显得快活,却还是隐隐地透着不解与责备:“约阿希姆,讲老实话,我已好久没见过你这样子了。

看起来我们必须到这山上,才能使你快活得跟你晋升的那天似的。”这一讲,约阿希姆自然再也高兴不起来了。他的情绪完全变了,变得心事重重,沉默无语,饭后的甜品沾也不沾,虽然上的是十分美味可口的巧克力蛋奶酥——汉斯·卡斯托普却把他的那份都吃了,尽管一小时以前刚刚用完极其丰盛的晚餐——约阿希姆再也没有抬起头来,显然眼里噙着泪水。

齐姆逊夫人的本意无疑并非如此。她原本指望很得体地使年轻人变得稍微庄重一点,却不了解这山上正好忌讳的是中庸和节制,只喜欢在极端之间作出选择。看着儿子被自己搞得垂头丧气,她本人也差点流出泪来,因此对极力设法使难过颓丧的小伙子再快活起来的外甥心怀感激。是的,讲到他个人的情况嘛,汉斯·卡斯托普说,表哥会发现某些改变和新鲜之处;反之,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另外一些情况却恢复了先前的老样子。举例说,老姑妈带着小姐们早就回来了,一如既往地坐在施托尔太太那一席。玛露霞还是喜欢笑,还是笑得挺开心。

约阿希姆不吱声;齐姆逊夫人听了卡斯托普的话却想起一次邂逅,

想起一些她得赶在忘记之前转达给外甥的问候。那是一位太太,样子并非不招人喜欢,显然孤零零一个人显得不怎么开心。在慕尼黑的一家餐厅里——他们坐夜车在那儿度过了一整天——那位太太来到她和约阿希姆桌前,向他致意。一位他从前的病友——她请约阿希姆帮她……

“舒夏特夫人。”约阿希姆低声说。她目前住在阿尔果伊的一所疗养院里,秋天准备去西班牙,然后多半再上这儿来过冬。她让多多问候卡斯托普先生。

汉斯·卡斯托普已不是孩子,有能力控制住血管神经,没有让自己脸红脸白。他说:

“噢,是她?瞧,她又从高加索跑出来啦。秋天又准备上西班牙去?”

那位太太讲了比利牛斯山中一个地方的名字。“一位漂亮或者甚至迷人的女士。嗓音悦耳,举止优雅。不过有些懒散随便的样子。”齐姆逊夫人说,“招呼我们就跟老朋友似的,不停地讲着,问着,虽然我听说,约阿希姆从来就没与她结识。真少见。”

“那是因为她来自东方并且有病。”汉斯·卡斯托普应道。不能用人文主义的道德尺度去衡量,地方不对。他已经在考虑,舒夏特夫人打算去西班牙。嗯,西班牙,同样远离人文主义的中心,不过在另一面—

—不是偏软的一面,而是偏硬的一面;不是不拘形式,而是形式太严格,

所谓死也成了形式,不是死而化解,而是死一般严酷,黑色的,高贵的,

血腥的,宗教裁判所,硬领圈,罗耀拉教主,埃斯科利亚……真有意思,

不知舒夏特夫人在西班牙会过得怎样。在那儿她大概不会再摔门吧;两个人文主义以外的营垒在她身上也许会综合起来,形成合乎人道的品质。但也可能产生某种邪恶可怖的东西,当东方走到西班牙一起……

不,汉斯·卡斯托普没有脸红脸白;但突如其来的关于舒夏特夫人近况的消息,影响了他,使他说了一席话,让听的人只能惊讶得无言以对。约阿希姆好一些,他知道表弟来山上以后便爱想入非非。齐姆逊夫人却诧异得张大眼睛,整个表现就像汉斯·卡斯托普发表了什么有失体统的言论似的。在难堪地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她找到一个很得体的托词,

结束了晚餐。分手之前,汉斯·卡斯托普传达贝伦斯顾问给他表哥的指示,让他明天早上别起床,等着大夫看他去。其他一切自有安排。不多一会儿,三位亲戚都在自己敞开门窗的房里躺下了,躺在高山夏夜清新的氛围中——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汉斯·卡斯托普自然主要在想:不出半年,舒夏特夫人便要回来了。

就这样,可怜的约阿希姆又回归“故里”,来作短期的补充调养。

短期补充调养,这显然是平原上提出的口号;对它,山上也表示尊重。

甚至贝伦斯顾问本人都采用了这个短语,虽然他一上来就安排约阿希姆首先卧床四个礼拜:四个礼拜必不可少,为了修理损坏严重的部件,为了重新适应气候,为了调整他身体内的温度。只是贝伦斯知道如何避免说定短期调养究竟多长多短。齐姆逊夫人通情达理,一点也不天真乐观,

在远离约阿希姆病榻的地方,向贝伦斯顾问建议以秋天,大约十月份吧,

作为约阿希姆出院的期限。贝伦斯附和着她,口上却只讲什么过了这段时间情况肯定会比眼下前进一步。总的说来,她对他的印象极好。他有骑士的风度,称她“我尊敬的夫人”,一双充血的鼓眼睛一直忠实地望着她,操一口近乎大学生口语的大白话,她心绪不管多恶劣仍忍不住想笑。“我知道,有最可靠的人关照他。”齐姆逊夫人说。在上山后的第八天,她便动身回汉堡;根本谈不上她必须在这儿照顾护理的问题,何况约阿希姆还有个表弟做伴。

“如此说,你可以高兴啦:秋天。”汉斯·卡斯托普坐在二十八号房他表哥的床边上说,“老头子多少答应了;你可以这么安排和打算。

十月份——这是个好时间。到时候有的人要去西班牙;你则可以回到你的军旗下,让大家大大地嘉奖你……”

他现在每天的任务就是去安慰约阿希姆,特别是叫他对不得不呆在山上,误了参加正好是这几天开始的战争游戏不必在意;因为约阿希姆老是耿耿于怀,一个劲儿骂自己窝囊废,鬼知道为什么偏偏在紧要关头身体垮了。

“肉体反叛,”汉斯·卡斯托普说,“你有什么办法呢?碰上这事连最勇敢的军官也一筹莫展,甚至连圣安东尼都未可免俗。感谢上帝,演习年年都有,而且你知道在这儿是怎么混时间的!那根本算不了一回事;

你离开的日子不多,很容易就会跟上速度,不等你一翻掌,短期调养就过去了。”

然而,约阿希姆生活在平原上重新获得的时间观念,毕竟比他四个星期前担心的还强得多。好在大伙儿用各种方式帮助他打发光阴,从近到远都有人来探病,表明他豁达的性格赢得了普遍的好感:塞特姆布里尼来了,对他同情又殷勤,因为原来就叫他“少尉”,现在干脆称起他“上尉”来;纳夫塔同样也来过;院里的熟人都陆陆续续露了面,都是趁静卧散步这些规定任务之间的空隙,来约阿希姆床沿上坐个一刻钟,

反反复复讲“短期补充调养没啥大不了”,也让约阿希姆谈自己的经历。

他们是施托尔太太、莱薇小姐、伊尔蒂斯太太、克勒费特小姐、费尔格先生、魏萨尔先生以及其他病友。有几位甚至带来了鲜花。四个星期过去后,约阿希姆起了床,因为烧已退下去,可以四处走走啦。他在餐厅里与表弟同席,坐在表弟与酿酒商的妻子马格努斯太太之间,面对着马格努斯先生,也就是当初雅默斯舅舅曾经坐过、齐姆逊夫人也坐了一些日子的那个角落上的位置。

这样,两个年轻人又肩并肩生活在一起,跟从前一样。是的,为了一切圆满如初,约阿希姆又得到他过去那间紧靠汉斯·卡斯托普的房间,

自然是在用HCO彻底消毒以后:麦克唐纳太太捧着自己小儿子的照片,

终于叹完了最后一口气。实事求是地讲也好,从感觉的角度讲也好,现在都是约阿希姆生活在汉斯·卡斯托普身边,而非反过来。因为后一位已住惯了,前一位只是来短期与他搭伴,只是探访探访他罢了。因为约阿希姆努力用眼睛盯紧十月这个期限,虽然中枢神经系统的某些点支配着他的行动,使其不合人道主义的规范,也妨碍他的皮肤排放热量,实现代偿平衡。

他们同样恢复了对塞特姆布里尼和纳夫塔的拜访,恢复了跟这两位相互敌视的盟友一道散步;安·卡·费尔格和斐迪南·魏萨尔也经常参加进来,于是又形成了六人行的格局。两位精神上的仇敌当着为数不少的观众,不断地表演着殊死的格斗,虽然汉斯·卡斯托普发现,他自己可怜的灵魂,成了人家辩论争夺的主要对象。对于他们那唇枪舌剑的争战场面,我们无法作任何尽述其详的尝试,否则,我们也会和他们每天一样被没完没了地卷进去,毫无脱身希望。纳夫塔告诉汉斯·卡斯托普,

塞特姆布里尼是个共济会员——这跟意大利人向他揭纳夫塔是耶酥会教士并受该会供养的老底一样,都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尤其感到惊讶的是听见了,在现实生活中确确实实还存在着共济会一类团体,于是缠住恐怖主义者刨根问底,一直到他讲清楚了这个很快要纪念成立两百周年的稀罕组织的来龙去脉和本质,才算罢休。如果说,塞特姆布里尼在背后揭露纳夫塔的精神嘴脸时用的是严厉警告的语气,像谈论着什么妖魔鬼怪一样,那么,纳夫塔背地里议论起他的精神倾向来却漫不经心,

调侃打趣,仿佛在讲什么可笑的老古董:属于昨天的昨天的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和自由精神,时至今日仅仅剩下了可怜的精神幽灵而已,但是却滑稽地自我欺骗自我陶醉,以为仍然充满革命活力。他说:“您还想怎么着,他爷爷就是个Carbonaro,用德语讲就是烧炭党人。他从爷爷那儿继承了烧炭党人对理性、对自由、对人类进步以及整个资产阶级传统道德观的陈年旧货的信念……您瞧,造成世界混乱的根源,就在于精神的迅速进步与物质的惰性和发展极其迟缓之间的不协调。必须承认,这种不协调足以用来为精神对现实的漠不关心作辩护;须知,通常的情况都是精神早已对那些引起革命的酵素讨厌到了作呕的程度。事实上,对于鲜活的精神来说,死去了的精神比某些玄武岩还可恶,因为玄武岩至少并不要求人家承认它们为精神和生命。可往昔的现实残余结成的玄武岩,它们远远被精神抛在了背后,失去了与现实这个概念的任何联系,

却凭借惰性继续存在着,维持着,乏味到了不自觉其乏味的程度。我只是一般言之,您却可以用我的话去观察那种人道主义的自由思想,它自以为在当今反对统治与权威的斗争中还可以充作英雄气概。唉,还有那些它借以证明自己的生命力的重重灾难,那些它准备有朝一日庆祝的迟到而虚幻的种种胜利!一想到这些,鲜活的精神便无聊得要死,岂知事实上恰恰只有它,将在这些灾难中成为唯一的胜利者和受益者——它,

将融汇过去的因素与远大的未来于一身,成为真正的革命……您表哥怎么样,汉斯·卡斯托普?您知道,我对他是很有好感的。”

“谢谢,纳夫塔先生。对他几乎所有人都抱着好感,是的,显然他是个挺出色的年轻人。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也同样喜欢他,没得说的,虽然对约阿希姆作为军人总有些迷恋暴力,他必定不会赞成。眼下我听说他是秘密团体成员,我的天,我就得好好考虑考虑啦,我必须讲。这使我重新认识他这个人,帮助我搞清楚了某些东西。他有时是否也把脚并拢成直角,用握手表示某种特定的意思呢?我可真还从来没发现什么……”

“这样的小孩子把戏,”纳夫塔认为,“咱们好样儿的共济会员早已不玩了。我估计,该会的仪式适应时代务实的清醒的国民精神,已残存无几。会员们羞于再拘守过去的礼节,就像那是一种不文明的胡闹——

这也不无道理,因为把无神论的共和主义打扮成殉道行为,到头来实在不伦不类。我不知道,人家曾经以何种可怕的安排,来考验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信仰的坚定性——会不会蒙上他的眼睛,牵着他走过曲曲弯弯的通道,让他呆在漆黑的穹庐里等着,直到终于在他眼前出现那间充满镜子反光的神秘会所。不知是不是也给他庄严地宣讲过会规,并在一个骷髅头和三支烛光面前,拿剑对准他赤裸的胸膛,对他发出威胁。您应该问他本人。不过,我担心他不会乐意和您谈,因为尽管仪式据说已经大大地市民化,但无论如何他毕竟宣了誓要保守秘密。”

“宣了誓?保守秘密?真的吗?”

“当然。保守秘密,服从命令。”

“还有服从命令!听我说,教授,现在我觉得他完全不必再对我表兄的狂热和崇尚暴力说三道四啦,保守秘密和服从命令!我永远也想不到,一个像塞特姆布里尼这样标榜思想自由的人,竟甘心受地道的西班牙式的会规和宣誓的束缚。在共济会中,我真是感觉到了某种军队与耶酥会的味道……”

“您的感觉完全正确,”纳夫塔回答,“您的探宝杖反应灵敏。共济会的总的思想与绝对主义思想有着根深蒂固的联系,因此也是恐怖主义的,也就是说,反对自由主义。它让个人不讲良心,以绝对目标的名义使一切手段变得神圣,不论是血腥的还是犯罪的。有证据表明,从前在共济会里也有歃血为盟的规矩。这个团体从来不是什么静观无为的清谈馆,而受其性质所决定,一直就是以绝对精神组织起来的行动集体。您还不知道吧,基督教光明派的创始人曾经也是耶酥会的一员,他一度与共济会差不多是水乳交融地搅在了一起?”

“不,这对我自然是个新闻。”

“亚当·魏斯毫普特完全按耶酥会的模式改组了他那人文主义的秘密社团。他本人是共济会员,而当时该会所有的头面人物又都参加了光明派。我是讲十八世纪后半叶;塞特姆布里尼会毫不犹豫地对你说,这是他那兄弟会不景气的时代。事实上,它正处于鼎盛时期,跟所有秘密结社一样。那时候,共济会确实获得了较多的生命力,后来却走下坡路,

只因为咱们人类之友这号人多了。要在当时,他绝对会参加攻击该会的耶酥会倾向和蒙昧主义的。”

“有什么理由吗?”

“有——只要您愿意听。浅薄的自由思想家们自有其理由。当时,

我们的神父们力图使该会充满天主教的高级精神活力,而在法兰西的克莱蒙地方,有个耶酥会性质的共济会社团正兴旺发达。除此而外,所谓玫瑰十字派也在向共济会渗透——这是个很奇特的兄弟会组织,关于它您可以记住,它把改造社会、为人造福的纯理性的政治社会目标,与对东方的神秘学说、印度和阿拉伯的智慧以及调遣自然力的魔法的狂信结合在了一起。当时,许多共济会正进行着自我改造和完善,朝着严格规章的方向——也就是绝对地非理性化、神秘化和魔幻化的方向。正是由于实行这样的改革,后来苏格兰的共济会才产生了高等级——骑士等级,作为学徒、伙计、师父这些古老的等级的补充。大师父等级,与教士等级已相去不远,充满了玫瑰十字派的神秘色彩。这意味着恢复中世纪某些宗教骑士团的传统,特别是神庙骑士的传统。这种骑士,您知道,

都曾在耶路撒冷的教主面前许下了安贫、守节、服从的誓愿。时至今日,

共济会高级系统中还有一个高等级的称号仍叫作‘耶路撒冷的大侯爵’

哩。”

“我没听说过,我完全没听说过,纳夫塔先生。这下我算抓住咱们的塞特姆布里尼的把柄啦……‘耶路撒冷的大侯爵’,这名儿不坏。有时候,您不妨也这么叫叫他,和他开个玩笑。他最近给您起了个绰号叫‘天使博士’,您该报复才是。”

“嗨,对于神庙骑士和其他高级共济会员,类似的称号还多着呢!

有所谓‘圆满大师’、‘东方骑士’、‘大祭师长’,第三十一级甚至叫做‘皇家玄秘至上侯’什么的。您注意到了,所有这些称号全表明与东方神秘主义有关系。神庙骑士的重新出现这个事实本身,恰恰意味着共济会继承了这种关系,意味着非理性的酵母事实上已渗进它改造社会的理性和实用思想体系。共济会由此获得新的魅力和光辉,在当时为它吸引了大量的投奔者。他们中许多人厌倦了那个世纪的理性说教,厌倦了人的启蒙或曰蒙昧,渴望啜饮更强烈的生命醇醪。共济会取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功,致使庸俗市民纷纷抱怨它使男人们抛弃了家庭幸福和贤德的妻子。”

“噢,我说,教授,这下谁都会理解,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是不乐意提起他那团体的兴旺发达时期的。”

“不,他不愿意回忆曾经有过那样一些时代。当时,他的团体对一切相反的思想兼容并包,让自由思想、无神论、百科全书理性与教会的、

天主教的、僧侣的、中世纪的种种思想同时存在。我刚才讲,有人曾指责共济会的蒙昧主义……”

“为什么?我想知道详细一点,怎么……”

“我乐意告诉您。执行严格的教规,就意味着加深和扩展团体的传说,将其历史渊源回溯到中世纪的秘密世界和所谓的蒙昧中去。共济会的大师父们都通晓神秘理化学,都掌握了神秘的自然知识,他们主要是些了不起的神秘化学家……”

“现在我可得拼命动脑筋,弄清楚这神秘化学大体上是什么玩意儿。神秘化学,这不就是炼金术,不就是智者之石、炼金术么……”

“是的,通俗地讲是这样。讲得科学一点叫提纯,叫物质的转化和精化,犹如面包和酒会变成耶酥的肉和血,也就是转化为更高贵的东西,

就是升华提高——智慧之石,硫和汞化合而成的阴阳同体物,两种物质,

双性的原始物质,也不外乎如此,就是在外力影响下出现的升华和提高而已——您如果乐意,不妨称之为神秘的教育学。”

汉斯·卡斯托普沉默无语,歪着脑袋,眼睛望着天空不住地眨巴。

“对于神秘化学的这种转换,”纳夫塔继续说,“最好的象征是墓穴。”

“坟墓?”

“是的,那尸体腐烂的所在。墓穴意味着密封起来与外界隔绝,无异于一个容器,一个结晶蒸馏罐,物质在里边被强制着完成自身最后的转化和净化。”

“‘密封起来’,说得好,纳夫塔先生。‘密封’——这个词儿我很喜欢。它像真正的咒语,可以引起人无限广阔的联想。请原谅,我可是老想起我在汉堡家里的那些‘韦克瓶’;它们被我们的女管家——她叫萨勒恩,既不附加上‘太太’,也不附加上‘小姐’,就叫萨勒恩——成排地放在食品间的架子上——一些密封起来的玻璃瓶,里边要么藏着水果,要么藏着肉类和一切可能的东西。它们长年累月地摆在那儿,需要时才打开来,里边的东西还新鲜如故,仿佛岁月丝毫未对它产生影响,

人可以马上享用。不过这并非神秘化学,并非纯化,而仅仅是保存,所以就产生了罐头这个名字。然而,怪就怪在装在瓶里的东西逃脱了时间的影响;它被密封着,与时间完全隔绝开来;时间打旁边流逝过去,它没有时间,而是立在搁架上,置身于时间之外。喏,关于‘韦克瓶’的想法就这么多。没有多少意思。对不起。我想您大概还想给我一些教诲吧。”

“只要您愿意。共济会的学徒,就咱们现在这个话题往下讲,必须是乐于求知和勇敢无畏的。墓穴,坟墓总是入会仪式的主要象征。学徒也就是渴望了解团体秘密的新入会者,得无所畏惧地经受住恐怖的考验。按照会中的习惯,他要被带进墓穴里去,在那下边呆一段时间,然后才由一位不认识的兄弟牵出来。就因为这个原故,新入会者要穿过那么多迷宫般的通道和幽暗的穹庐,传授教规的会场本身要用黑布披挂起来,在入会仪式以及团体聚会的仪式中,对灵柩的顶礼膜拜竟会起那么大的作用。神秘和净化之路处于危险的包围之中,得穿过死亡的恐怖,

穿过腐朽的国度。新入会的学徒是渴望见到生活的奇迹和获得非凡生命力的青年,他们在蒙面的长者引导下在黑暗中向前走,这些人仅只是秘密本身的影子而已。”

“非常感谢,纳夫塔教授。太有意思了。这大概就是封闭式的教育原则吧。能听一听这种事,对我不会有害处。”

“是的,特别因为这是引导学徒走向终极目标,引导他对超验存在表示绝对的信赖。神秘化学的团体章程在往后的几个世纪里引导着众多高尚的、求索的心灵达到了这个目标——用不着我讲您也不会注意不到,苏格兰共济会的那种高层次的等级顺序和基督教的等级没有多少差异,共济会大师傅的炼金术在酒和面包变成血肉的神秘信仰里得到了体现,新入会的青年被领着穿行迷宫暗道的规定同样清楚地反映在我们祈祷、忏悔的方式中,正如团体聚会仪式的象征性把戏也在我们神圣天主教的弥撒仪式里有所反映一样。”

“原来如此!”

“请注意,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我已向您暗示过,共济会之从那些诚实可敬的泥水匠的行会衍生而成,只不过是一个历史的表面现象。

那严格的教规,至少给了这个团体远为深刻的人性基础。共济会的秘密性质和咱们教会的某些神秘之处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显示出与早期人类的信仰狂热和庄严地保持缄默有着清楚的关系……说到咱们的教会,我眼前就出现了领圣餐享用主耶酥的血和肉时的情景,可在共济会里……”

“请等一等。请让我顺便作个说明。那就是在我表兄参与的无条件的集体化的生活中,也有所谓聚餐。他常在信里给我谈起。自然是循规蹈矩的,除去喝得醉醺醺这点以外,不过还不像在大学生团体的酒馆里那么厉害……”

“——在共济会里我则想到对墓穴和灵柩的崇拜,刚才我已让您注意这方面的情况。两者都是最后的终极状态的象征,都是非宗教的狂热表现,都是夜里向死与变,向死亡、转化和再生所作的神秘供奉和牺牲……您想一想,那些敬奉埃西的神秘仪式,还有埃琉西斯的神秘祭礼,

不也都是在夜里和幽暗的山洞中进行的吗?噢,在共济会的活动中确实过去存在、现在仍然存在大量古埃及的遗风;还有一些秘密公社,它们干脆自称为埃琉西斯团什么的。除此之外,共济会规定了一些节日,一些举行埃琉西斯式的神秘仪式和祭祀阿芙乐迪特的节日,这样,女性便终于登场了——那就是玫瑰节,共济会员围裙上的三支紫色玫瑰即暗示着它们;情况表明,它们到最后多半演化成了敬奉巴卡斯的狂欢节……”

“喏,喏,您说什么,纳夫塔教授!共济会能干出所有这一切?叫我怎么能想象,我们理智清明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竟与这一切……”

“不,您大大地冤枉他了!他完全不可能再知道这一切。我告诉过您,正是通过他这样的人,共济会又清除掉了神秘的因素。它已经人文主义化了,现代化了,亲爱的上帝明鉴。它已经走出迷宫,回到了实用、

理性、进步的道路上,回到了反对王侯和牧师的斗争中,一句话,回到了造福社会的正轨里;现在聚会时又谈的是自然、德行、节制和祖国。

我估计:也会谈到做买卖。一句话,共济会已蜕变成资产者鄙俗的俱乐部……”

“真可惜。可惜了那些玫瑰节,我要问问塞特姆布里尼,他是否真的压根儿不了解共济会的过去。”

“我们端方正直的量角器骑士啊!”纳夫塔挖苦意大利人道。“您得考虑考虑,能被允许去参加建造人类的庙堂,在他已是多么不容易;须知,他穷得像只教堂中的老鼠,而在那种俱乐部里,我请您注意,不只要求会员受过较高等的教育,人文主义的教育,而且还必须属于有产阶级,以便缴得起不算很少的入会金和每年的会费。教养和财产——具备这两个条件才算得上资产者!才有了自由的世界共和国的基础!”

“可不是么,”汉斯·卡斯托普笑道,“这下咱们算是看清楚它啦。”

“不过,”纳夫塔停了一下补充说,“我想劝您别太小看这个人和他的事业,甚至想请您,既然话已谈到这儿,请您自己多加小心。乏味还不等于天真无邪。浅薄也未必就无害。这些人给自己曾经是烈性的酒里掺了许多水,然而团体的思想本身依然很强大,足以承受许多的水分;

它仍旧保持着富有成效的神秘性的残余。同样毫无疑问的是这些秘密会社都插手世俗的斗争。待人殷勤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让我们在他身上看见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还看见了他背后的一些势力;他不过是它们的一个成员和密使……”

“一个密使?”

“不错,一个征募新会员的说客,一个灵魂捕猎者。”

那你又是谁的密使呢?汉斯·卡斯托普心里暗暗问,嘴上却说:

“谢谢,纳夫塔教授。非常诚恳地感谢您的指点和劝告。您猜怎么着?我这会儿想再上一层楼,如果那上头也称得起是楼的话,想去试探试探那位伪装者的共济会会员。一个学徒应该乐于求知和勇敢无畏嘛……自然还要谨慎小心……和密使们打交道,不用说就该小心谨慎才是。”

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让塞特姆布里尼给他进一步讲共济会的情况,因为意大利人一点也没有责怪纳夫塔多嘴多舌,而且从来也不特别注意要对自己参加那个和谐的团体一事保守秘密。一本《意大利共济会月刊》

就摊开在写字台上,只怪汉斯·卡斯托普自己不曾留意。经过纳夫塔点拨,现在卡斯托普把话题引到了共济会的神秘活动上,口气仿佛谈论一件他确信无疑地知道跟塞特姆布里尼有关的事情似的。而这一位也对他很少保留。虽然有那么几点,作家不曾发表自己的看法,而是一接触到就明显地闭口不谈,显然受着纳夫塔所说的恐怖主义誓言的约束,例如,

关于那个奇怪的组织的秘密仪式,关于它的习俗,关于他本人在会内的地位。除此而外,他甚至可以讲是大谈特谈,使好奇的年轻人对他的组织的广泛传播有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共济会计有大约两万个地方分会,

一百五十个总会,几乎遍布全世界,甚至延伸到了海地和利比里亚黑人共和国这样待开化的地方。他也知道许许多多已故的或健在的声名显赫的共济会员,随口就叫出了伏尔泰、拉法耶特和拿破仑,富兰克林和华盛顿,马志尼和加里波第,健在的甚至有英国国王和一大批掌握着欧洲各国命脉的人物,一大批政府和议会的成员。

汉斯·卡斯托普表示钦佩,但不惊异。大学生团体的情况也是这样,

他认为。他们也是终生抱成一团,善于安插自己的人,以致谁要不是团体的哥儿们,谁就几乎不可能在仕途上和教会中真正有所作为。因此,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拿那些显要是共济会员的事实作为该会的荣耀,也许并不完全恰当;可以反过来认为,有那么多会员身居高位恰恰证明共济会的巨大力量,证明它显然比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乐于承认的更多地操纵着世界事务。

塞特姆布里尼莞尔一笑。他甚至将拿在手里的一册《共济会》当扇子扇起来。卡斯托普自以为给他设了个圈套吧?他问。或者甚至指望引诱他,使他不慎将团体的基本政治精神和政治本质说出来吧?“枉费心机啊,工程师!我们公开地、毫无保留地认同于政治。对于一些傻瓜眼里含着的敌意,我们根本不在乎——这种人在贵国有的是,工程师,别的地方几乎没有——他们听不得政治这个词儿。人类的朋友却压根儿不承认政治和非政治的区别。不存在非政治。一切都是政治。”

“绝对地?”

“我清楚,有些人以为挺不错,可以指出共济会的思想原本并不带政治性。可这些人是在玩文字游戏,他们划的界线早已被认定是虚幻的和没意义的了。首先,至少西班牙的共济会打一开始就显示出某种政治色彩——”

“我能够想象。”

“您很难想象,工程师。您别以为生来就能够想象许多东西,而是要努力吸收和消化——我请您这样做,为了您自己的利益,为了您的国家的利益和欧洲的利益——再者,我还要请您牢记,共济会的思想从来都不是,任何时候都不是非政治的。它不可能如此,即使自以为如此,

那也意味着自己欺骗自己,有意模糊本身的性质。咱们是什么人?是建设者和他们的帮手。一切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让人类成为兄弟这个基本原则是全部理想的精华。最美好的理想像什么样?未来的建筑是怎样的?那将是合理的社会,完美的人类,新型的耶路撒冷。在整个世界还有什么政治或非政治可言?社会的问题,人类的共存问题,本身就是政治,彻头彻尾的政治,也仅只是政治。谁献身于解决这个问题——不肯做这种献身者就不配称为人——他也就献身于政治,内在的和外在的政治,他也会理解,共济会的艺术就是执政的艺术……”

“执政……”

“……光明派共济会确实懂得为政之道……”

“太棒啦,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执政的艺术,为政之道,都叫我喜欢。不过,该回答我一个问题:您是基督徒吗,你们会里所有的人都是吗?”

“为什么?”

“请原谅,我愿意用另一个问法,一个较一般的简单问法。你们信仰上帝吗?”

“我会回答您的。可您干吗问这个?”

“我原不想诱惑你,可是在《圣经》里有一个故事,说的是某人用一枚罗马钱币去诱惑上帝,结果得到的回答是:把属于皇帝的给皇帝,

把属于上帝的给上帝。我觉得,这样的区分方式也划清了政治与非政治的界线。要是上帝存在,政治与非政治的区别也就存在。共济会员信仰上帝吗?”

“我保证给您回答。您谈的是一个统一的共济会;可是令所有善良的人感到遗憾,今天还不存在这样的统一,还只是在为实现统一而努力。

还不存在共济会的世界联盟。这样的联盟要是建立起来了——我再说一下,目前正不事声张地尽一切努力在完成这一伟大事业——那么,毫无疑问也会有统一的宗教信仰,而且将是:消灭下流的宗教信仰。”

“必须是吗?那可不符合宽容精神喽。”

“宽容的问题您几乎没资格谈,工程师。牢牢记住吧,宽容将是犯罪,如果对象是恶的话。”

“上帝是恶吗?”

“可形而上学是恶。因为它没有任何益处,只会使我们放松建造社会庙堂的努力,消极怠惰。早在三十多年前,法兰西的‘东方大师’已率先将上帝的名字从他的全部文件中勾销掉了。咱们意大利共济会紧跟着他……”

“够天主教气派!”

“您的意思是……”

“我是认为,将上帝的名字划掉是非常有天主教气派的!”

“您想说……”

“没什么值得一听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请别对我的胡说八道太认真!我只是突然觉得,似乎无神论就是某种超级的天主教理论,似乎将上帝的名字划去,只是为了天主教的信仰更坚定。”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歇了一口气,显然仅仅出于对教育效果的考虑。

在适当的缄默之后,他回答说:

“工程师,我远远谈不上有动摇您的新教信仰的奢望,也不愿侮辱您。我们谈到了宽容……没有必要再强调,我对于新教不仅仅是宽容;

作为受良知钳制的历史反对派,它始终受到我深深的敬仰。印刷术的发明和宗教改革,现在是将来也仍然是中欧对人类做出的两大杰出贡献。

没有疑问。不过,听了您刚才的一席话,我不怀疑您会完全理解我的意思,如果我向您指出,那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它还有第二个方面。新教思想掩藏着某些因素……你们的宗教改革家的人格本身也掩藏着某些因素……我指的是宁静和沉潜于内心,这些都是非欧洲的,都有着与这个崇尚行动的大陆的生活准则相异甚而至于敌对的性质。您好好瞧瞧他,瞧瞧这位路德!您仔细观察观察他的画像,早年的和后期的!他有怎样一个头颅,怎样的颧骨,眼睛的位置多么罕见啊!我的朋友,那是亚洲啊!要说那里头没有索本人、斯拉夫人、萨马喜阿人的血统在起作用,我才会奇怪,才会奇怪得要死哩。本来,贵国的天平岌岌可危地保持着平衡,而这个人的强大影响——谁愿意否认呢——却给其中一个秤盘增添了不幸的重量,一个可怕的砝码落在东方的秤盘,致使西方的秤盘今天还在空中摇摇晃晃……”

说着,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离开立在小窗前的可折叠写字几,踱到摆着饮水瓶的圆桌旁边,以便靠他的学生近一些。汉斯·卡斯托普呢,则坐在紧挨着墙的床沿上,没有靠背,只好一支胳膊肘支着膝头,手托着腮帮。

“亲爱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道,“亲爱的朋友!即将作出决断—

—对欧洲的幸福和未来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的决断,而命运注定您的国家来完成这一任务,在它的灵魂的深处。它在东方和西方之间,必须一劳永逸地自觉作出选择,在争夺它的灵魂的两个世界之间作出选择。您年纪轻轻,将参加这一抉择,时代赋予您影响它的使命。因此,命运赐福于咱们,是命运使您身不由己来到这可怕的地区,但却给了我机会,

让我以并非未经训练和完全无力的言词,对年轻的富于可塑性的您施加影响,让您感觉到自己的责任——它也是您的国家肩负的对文明的责任……”

汉斯·卡斯托普用拳头支着腮帮子坐在那儿,目光穿过阁楼的小窗朝外望去,在他那单纯的蓝眼睛里看得出某种抵触情绪。他默不作声。

“您沉默无言,”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激动地说,“您和您的国家,你们完全一声不吭,叫人看不透,判断不了它的深浅。你们不爱言语,或者不具有言语能力,或者以一种令人不快的方式使言语变得神圣——与你们联系在一起的世界不知道,也不会知道,它与你们有什么问题。朋友,这很危险。语言就是文明本身……言语,即使是表示异议,也将人们联系在一起……而无言却只能使人孤独。别人会猜想,你们将企图用行动来打破这种孤独。你们将让您的表兄乔科莫——”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图省事,总爱用意大利名字“乔科莫”来称呼约阿希姆,“你们将让您的表兄乔科莫来代你们发言,‘猛地将两人打倒在地,其他人全逃之夭夭’……”

汉斯·卡斯托普忍俊不禁,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也微微笑了,暂时对自己生动形象的谈吐的效果感到满意。

“好,咱们笑一笑!”他说,“您会发现,我是时刻准备着开心开心的。‘笑是心灵的闪光’,一位先哲说。现在咱们已接触到一些问题——

一些,我承认,与我们初期为建立共济会世界联盟的工作所遇到的困难相联系的问题;这些问题,具体地讲,正是欧洲的新教界给我们造成的……”随后,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继续热情地谈着共济会世界联盟的设想。这个思想诞生在匈牙利,它的实现注定会赋予共济会以左右世界的权力。意大利作家还展示了一些大人物从外边写来的谈这个问题的信,

其中一封系瑞士的‘大师傅’——‘三十三营地的兄长’的亲笔信;信中讨论了宣布人造语言世界语为共济会的世界通用语的计划。塞特姆布里尼热情激荡,称这个计划有很大的政治意义,目光射来射去,估量着这一革命的共和思想实现的前景,在他的祖国,在西班牙,在葡萄牙。

他自称与等级森严的共济会总会的一些高层人士也保持着书信联系。毫无疑问,在高层作出决断的时机已经成熟。要是不久之后在平原上事变迭起,那么,请汉斯·卡斯托普想到他。年轻人答应一定这样做。

需要说明一下,年轻人分别与他的两位导师进行的上述有关共济会的交谈,都发生在约阿希姆回到山上来之前。可马上我们要讲到的争论,

却是在他回来后才进行的,而且当着他的面。那是十月初,约阿希姆重新住院已经九个星期,大伙儿聚在“坪”上的疗养院前,一边享受秋天的阳光,一边喝咖啡。这次聚会之所以让汉斯·卡斯托普一直记得清清楚楚,是因为他当时暗暗感到忧虑——由约阿希姆的体检结果和身体状况引起的忧虑。本来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只是喉咙痛和嗓音嗄哑,算不上什么大毛病;然而在年轻的卡斯托普眼里却显得有些不一般——原因正是,我们可以说,他在约阿希姆的眼睛深处发现了某种不一般的光辉。

这双平时大而温柔的眼睛,今天,恰恰今天,不知怎么显得更大、更深了,带着沉思的——必须加上一个特殊的形容词——咄咄逼人的神气,

并且还有那种刚才已说过的发自内心的异样光辉。要讲约阿希姆的眼睛现在令表弟不喜欢,那就错了——相反,它们使他觉得很可爱,但却仍然叫他担忧。总而言之,它们给他造成的是一些说不清楚的迷茫的印象,

这样讲才符合事情的本质。

谈话,不,争论——自然是纳夫塔与塞特姆布里尼之间的争论——

一开始并没有什么特别,跟上述有关共济会的讨论也没多少紧密的联系。除去表兄弟之外,还有费尔格和魏萨尔在场。大伙儿都全神贯注,

虽说并非每一个人都理解所谈的事情——例如费尔格先生就根本不理解。然而,争论之激烈似乎生死攸关,可同时又进行得机智而文雅,似乎与生死无关,只是在玩一种高雅的赌赛一—在塞特姆布里尼与纳夫塔之间的所有争论全都如此——一次这样的交锋自然听起来很有意思,即使听的人并不懂得多少,也看不清楚它的深远意义。是的,甚至就连坐在四周不属于他们圈子的其他客人,同样为争论的热烈和文雅所吸引,

扬起眉头倾听着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

已经说过,那是下午喝过茶以后,在疗养院的前边。“山庄”的四位住院者在那儿碰见塞特姆布里尼,过一会儿纳夫塔又偶然地参加了进来。大伙儿围坐在一张金属小桌四周,各人喝着用苏打水稀释了的不同的饮料,大茴香酒和苦艾酒什么的。纳夫塔是专程来吃茶点的,还要了葡萄酒和糕饼,这显然表现了他对寄宿学校生活的怀念。约阿希姆不断用天然柠檬汁滋润自己疼痛的咽喉,而且喝得又酸又浓,因为这使他喉头紧缩和感到好受一些。塞特姆布里尼只能要点糖水,但却用麦秆津津有味地吸着,就像在品尝琼浆玉液。他打趣道:

“您猜我听见了什么,工程师?您猜什么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您的贝娅特丽齐回来啦!您的女向导,她将带领您游历环绕天堂的所有九重天!噢,我希望,到时候您也别完全鄙弃曾经牵着您的朋友之手,您的维吉尔之手!我们这儿这位教士可以向您证实,如果弗朗西斯派的神秘主义缺少托马斯·阿奎那的学说这相反的一极,中世纪的世界也不会是完整的。”

如此富有学识的玩笑调侃,令大伙儿笑逐颜开,并一齐望着汉斯·卡斯托普。他呢,同样笑嘻嘻地冲着“他的维吉尔”举起盛着苦艾酒的杯子。简直没法相信,在接下去的一小时里,会从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那虽然矫揉造作但却毫无恶意的话里,引出一连串含义深远的争论来。因为纳夫塔觉得受到了挑衅,便马上转入进攻,对那位被塞特姆布里尼崇拜得像神,是的,甚至置于荷马之上的拉丁诗人大肆嘲笑了一番。他过去已不止一次地表示极端藐视那位诗人乃至整个拉丁文学,眼下又毫不犹豫地抓住机会,恶狠狠地发泄了一通。对伟大的但丁可算一个非常善意的时代局限,他说,他竟如此郑重其事地看待这位平庸的罗马诗人,硬加给了他的诗歌如此重大的作用,虽然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无疑从这些诗中发现了共济会的意义。这个宫廷文人和朱利亚家族豢养的食客,这个都市作家和花言巧语者,他没有一星半点创造性,没有灵魂;如果说有,

那也是第二手的。他不值一提,根本说不上是诗人,而只是一个头戴奥古斯都时代长而卷曲的假发的法国佬!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表示不怀疑他的对手会找到手段和办法,将他对罗马的高度文明的蔑视与自己作为拉丁语教师的职责协调起来。不过,

看来有必要请他注意另一个更严重的矛盾;他在发表上述议论时就陷入了与他自己最钟爱的那几个世纪的矛盾中,因为这些世纪不仅不蔑视维吉尔,而且明白无误地承认他的伟大,把他看做一位富有魅力的智者。

纳夫塔反驳说,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呼唤那些黎明时代的单纯来为自己助战是白费力气——那不过是一个以被战胜者的着魔来证实自身力量的胜利。再说,年轻的教会的导师们曾不倦地告诫人们,别听信古时候那些哲学家和诗人的谎言,特别是别让维吉尔喋喋不休的花言巧语给弄迷糊了。今天,当又一个世纪即将进入坟墓,当一个无产者的黎明开始的时候,确实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重温导师们告诫的大好机会!因此,

为了索性把话讲完,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也可以确信,他纳夫塔在从事自己那点儿世俗职业时——有劳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刚才提到了它——是完全适当地有所保留的。他参加古典修辞教学同样不无嘲讽之意;一个乐观主义者无论如何应知道,这样的教学还会几十年地存在下去。

“你们学过它,”塞特姆布里尼嚷道,“学过古典修辞学,所以你们嘴尖舌利。那些古代的诗人和哲学家,你们努力将他们的衣钵继承下来,

就像你们利用古代建筑的砖石建造你们的教堂一样!因为你们感到,你们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创造新的艺术形式,满足你们无产者心灵的需要。

你们希望用古代自己的武器将古代打倒。将一再如此,永远如此!你们的黎明粗陋、笨拙,不得不去向你们劝说自己和别人加以轻视的东西学习。因为没有教育,你们没法面对人类生存下去;而教育只有一种,那就是你们所谓的资产阶级教育,也即人文主义的教育!”人文主义教育原则的终结——就那么几十年的问题?只是出于礼貌,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才没有放开喉咙,尽情地嘲笑。欧洲知道如何珍惜自己永恒的财富,

会无视这儿那儿总有人喜欢梦见的无产者的启示录,会内心平静地将古典理性的实现提上日程。

既然说到日程,纳夫塔就尖刻地指出,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看样子对情况了解得并不完全清楚。那在日程上还是一个问题,并非像意大利作家乐于相信的那样已成定论。而产生于地中海岸的古典人文主义传统,

它到底是具有全人类的性质因而与人类永远共存呢,或者仅仅是附属于某一个时代的过时的精神形式,因而也会和这个时代一道死去呢?回答这个问题是历史的任务,不过,尽管如此还是奉劝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别太心安理得,以为历史将按照他那拉丁保守主义的意愿作出决断。

竟然把自命为进步的仆人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称作保守主义者,矮小的纳夫塔真太厚颜无耻。大伙儿都这么感觉,当事者自然尤为痛切。

只见他激动地捻着上翘的八字胡,寻思着如何反击敌人;这就给了纳夫塔时间继续攻击古典的教育理想,攻击欧洲学校教育重视修辞和文学的精神,攻击它繁冗的语法形式,说它们不过是资产阶级统治者利益的附属物,早已成为民众的笑柄。是的,你简直想不到民众如何拿咱们的博士头衔,拿咱们整个的教育官僚体系,拿国立的民众学校尽情地取笑开心;这种学校实为资产阶级专政的工具,我们却妄想使它成为掺了水的培养人才的机构。民众早已知道,它在摧毁腐朽的资产阶级王国的斗争中需要的那种教育,只有在这种唯上司之命是从的所谓学校之外去获得。而且几乎谁心里都有数,咱们这类从中世纪的修道院演变成的学校,

只是旧时代遗留下来的一条可笑的辫子,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再从学校里获得真正的教育;报告会、展览、电影等等自由而公开的教学形式,比任何学校课程都远为优越。

塞特姆布里尼回答,纳夫塔给他的听众们送上了一个革命加反动的拼盘,只可惜愚民政策的作料加得太多,所以吃起来很不是味道。他关心民众的启蒙令人产生好感,可这好感所剩不多,因为听众担心这儿起作用更多的是一种本能的倾向,即老想使民众和世界永远笼罩在文盲似的蒙昧中。

纳夫塔微微一笑。文盲!哈,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定以为终于说出了一个真正可怕的字眼儿,就像让人看见蛇发女怪的脑袋一样,确信谁都会吓得脸色苍白了吧。他,纳夫塔,却感到遗憾,不得不叫他的对手失望,因为人文主义者对文盲这个概念的恐惧只令他好笑。事实上,只有文艺复兴时期的文人,只有咬文嚼字的作家,只有矫饰的修辞学者,

只有崇拜形式的小丑,才会赋予读和写这些科目以如此夸大的教育作用和紧迫意义,才会相信精神缺少这些知识便会为黑夜所统治。不知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是否记得,中世纪最伟大的诗人沃尔夫拉姆·封·埃申巴赫就是个文盲?那时候,在德国认为送男孩子去上学是可耻的,除非他正好许了愿准备当教士。贵族以及民众对书写技艺的这种轻视,始终是身份高贵的标志——文人学士作为人文主义和资产阶级的嫡子,能读又会写,贵族、武士和民众都不会,或者只马马虎虎会——但除此之外,

文人学士对世界上的其他任何东西都不会,都不懂,一辈子只知道夸夸其谈,只会几句拉丁语,而把生活让给了正常人——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把政治变成一只灌满风的口袋,也就是装满修辞学和文学的口袋,拿党派术语来说叫做激进主义和民主主义,等等等等。

现在,又看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吧!他高声说,纳夫塔讥讽对于文学形式的爱好,以显示自己对过去某些时代的野蛮狂热的推崇,是太冒险了。因为,没有这种爱好,就不可能想象有任何人性,绝对和永远不会有!还说什么高贵?只有人类的敌人,才会把这个形容词加之于无言的粗鲁的事物。真正高贵的,恰恰唯有某种慷慨大度,大度,它表现在赋予形式以独立于内容的自身价值,人的价值——把言语当作纯粹的艺术加以崇拜,这是希腊罗马文明的遗产,人文主义者,人文主义作家,

至少应该在通行罗马语族的地区和国家将它恢复振兴起来;它同时也是一切后来的理想主义,包括政治上的理想主义的根源。“不错,我的先生!您企图污蔑为言语与生活脱离的东西,恰恰是美的圆满的更高一级的统一。在一场以文学和野蛮为分界线的论战中,我不担心心性高卓的年轻人会站在哪一边。”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最后一句话使汉斯·卡斯托普感到是向他发出的呼吁,不由得一怔;因为他只用了一半的注意力听争论,在座那位武士和高贵职业的代表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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