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送来了。他好奇而又好像因为什么感到害羞似的打量了我们一眼,双眉深锁,走到桌旁。

“茶炊怎么啦,”他问,“难道到现在还不能端上来吗?”

现在他已经不能诅咒了;他已经对我们任何人都不感到害羞了。他在迸发出来的爱的冲动中!

“说话就拿来,老爷子,说话就拿来;瞧,不是拿来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忙着张罗起来。

马特廖挪一看到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就立刻端着茶饮出来了,倒像专等老爷子出屋才上茶炊似的。这是一个久经考验、忠实可靠的老仆人,但是脾气特倔,又爱唠叨,这样的女仆真是世上少有,而且脾气因执,又硬又犟。她就怕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只要他在场,她就一声不吭。但是在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面前,她就统统找补了回来,动不动对她粗声粗气的,甚至表现出凌驾于女主人头上之势,虽然她同时又真心真意地爱她和爱娜塔莎。还在伊赫梅涅夫卡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马特廖娜。

“嗯……身上淋湿了总觉得不舒服;可是回到家来连茶也不想给我沏,”老爷子低声埋怨。

向我投来一瞥害怕的目光,好像请我站出来帮她说话似的。老爷子的火不打一处来,跟谁都抬杠;想跟他顶牛是办不到的。安德烈耶芙娜叫道,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立刻冲他向我眨了眨眼。他最讨厌这种装神弄鬼地丢眼色,虽然他此刻极力不看我们,但是从他的脸上看得出来,安娜·安德烈耶美娜偏偏在此时给我丢眼色,他对此是一清二楚的。

“我方才出去办点事,万尼亚,”他忽然开口道,“真是糟透了。我告诉你了吗?都说我千不是万不是。瞧,没有证据;没有必要的文书;现有的证件也搞得不对头……唉呀……”

他说的是跟公爵打官司的事;这场官司仍拖延不决,但是看苗头对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很不利。我没有吱声,因为我不知道回答什么。他怀疑地瞥了我一眼。

“也好!”他突然接口道,好像因为找们一言不发生气了似的,“越快越好。他们休想让我成为鲸吞款子的坏蛋,即使判决我必须赔偿也无济于事。我于心无愧,由他们判好了。起码这案子了了;迟早会有个结局,大不了让我倾家荡产。我干脆撇下一切,去西伯利亚。”

“主啊,去哪儿呀!干吗要去这么远呢!”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忍不住叫道。

“这里倒近,离什么近呢?”他粗暴地问,仿佛能这样顶撞她颇高兴似的。

“嗯……终究……离大伙近些……”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忧伤地瞥了我一眼。

“离什么‘大伙’近些?”他叫道,用灼热的目光来回看着我们两人,“离什么‘大伙’近些?离强盗,离恶言中伤者,离叛徒?这样的人倒处都有;你放心,在西伯利亚也能找到。你不愿意跟我一起去,留下好啦;我决不强迫你。”

“老爷子,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你走了,我留下来跟谁过呢!”可怜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叫道,“要知道,除了你以外,这世上,我没有任何……”

她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闭上嘴,向我投来一瞥害怕的目光,好像请我站出来帮她说话似的。老爷子的火不打一处来,跟谁都抬杠;想跟他顶牛是办不到的。

“得啦,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说,“西伯利亚根本不像您想象的那么坏。如果出了倒霉的事,你们就只能割爱,把伊赫梅涅夫卡卖掉,因此,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的打算甚至还很好哩。在西伯利亚可以找到一个很像样的私人差使,那时候……”

“嗯,伊万,起码,你这话还讲得在理。我也这么想。干脆撇下一切,远走高飞。”

“啊呀,这我可没料到呀!”安娜·安德烈耶芙哪两手一拍,叫道,“万尼亚,你也帮腔!伊万·彼得罗维奇,我没有料到你也会说这话……,看来,我们一直疼您爱您,对您不薄呀,可现在……”

“哈哈哈!你又料到什么啦!你想想,我们在这里指着什么过日子。钱花光了,最后一个戈比也花得差不多了!你该才会下令让我去找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公爵,请他高抬贵手吧?”

老太太一听到公爵的名字,就害怕得发起抖来。她手里拿的茶匙碰到茶碟,发出清脆的丁零当啷的声音。

“不,说真的,”伊赫梅涅夫接茬道,他带着一种存心跟自己过不去的幸灾乐祸的心情激动地说,“万尼亚,你说呢,真的,还不如去找他哩!去西伯利亚能够干什么呢!还不如我明天衣冠楚楚,梳妆打扮一番;让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给我准备一件新胸衣(去拜会这样一位大人物,不这样可不行哟!),再给我买一副新手套,派头十足地去叩见公爵大人:老爷,公爵大人,我的衣食父母,我的亲爹!请你高抬贵手,行行好,赏我一块面包吃吧--我有老婆孩子,孩子还小!……是这样吗,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你希望这样吗?”

“老爷子……我什么也不希望!我只是随便一说,我犯傻,才说了这种糊涂话;如果我说了什么让你恼火的话,请原谅,不过请千万别嚷嚷,”她说道,怕得直发抖,而且越抖越厉害。

我相信,当他看到自己的可怜的老伴老泪纵横,吓成这个样子,他一定心如刀铰,像翻江倒海似的;我相信,他心里比她痛苦得多;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一些十分善良但是神经衰弱的人,有时难免会发生这样的情形,尽管他们十分善良,但却会沉湎于自己的不幸和愤怒之中,甚至达到一种自我欣赏的地步,而且他们在寻找机会,无论如何要表现出来,甚至不惜欺侮另一个清白无辜的,而且多半是与他最亲近的人。比如说女人吧,有时候她会有一种需要:硬要感到自己是不幸的和受欺侮的,尽管她毫无不幸可言,也没有任何人欺侮过她。许多男人也一样,他们在这种情况下很像女人,甚至那些根本没有多少女人气的,并不软弱的男人亦然。这位老人感到有一种寻衅吵架的需要,尽管由于这需要他自己也很痛苦。

我记得,这时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想法:该不会在此以前他当真像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揣测的那样做出了什么异乎常规的举动吧!该不会是主开导了他,他莫非当真去找娜塔莎了,但是半道上又改了主意,或者碰了什么钉子,因而不能如愿以偿(一定是这样的),于是他只好回来,怒气冲冲,心里有说不出的懊恼,羞于承认自己不久前居然产生过这样的想法和感情,因此,因为自己的软弱,想找个人出出气,于是便选中了他最最怀疑跟他抱有同样想法和感情的那些人。也许,他在想要饶恕女儿的时候,曾经想象过他那可怜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大喜过望的快乐样子;因此,一旦功败垂成,不用说,她便首当其冲,活该倒霉了。

我也这么想。干脆撇下一切,远走高飞。”老爷子低声埋怨。请他高抬贵手吧?”我也这么想。干脆撇下一切,远走高飞。

但是她在他面前怕得发抖、悲痛欲绝的模样感动了他。他好像为自己的愤怒感到羞愧,因此暂时压住了心头的怒火。我们都默不作声;我尽量不抬头看他。但是好景不长,他无论如何必须表现出来,不是爆炸,就是诅咒。

“我说万尼亚,”他突然说,“我感到很抱歉,我本来不想说,但是时到如今,我必须开诚布公地说个明白,有一说一,不耍花招,就像任何一个直性子的人所应该做的那样……你明白吗,万尼亚?你来了,我很高兴,因为想当着你的面大声说,好让别人也听得见:所有这一套废话,所有这些眼泪汪汪、长吁短叹、倒霉和不幸,我都烦透了。我从心里挖出来的那东西(说不定我是流着血,痛苦地挖出来的),是永远不会再回到我的心里来了。对!我说到做到。我说的是半年前发生的现事。你明白吗,万尼亚!我所以开诚布公,直来直去地谈这事,为的就是不让你对我的话有任何误解,”他又加了一句,望着我,两眼布满血丝,同时又分明在躲着妻子那惊恐不安的目光。“再说一遍:这是扯淡;我不爱听!……让我恼火的是,大家都把我当傻瓜,当成最没出息的混帐东西,认为我肯定会有这种没出息的、脆弱的感情……认为我伤心得快发疯了……扯淡!我甩掉了,我忘记了过去的感情!对于我,不存在回忆……对!对!对!没错!”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使劲捶了一下桌子,捶得茶杯都了当作响。

“尼古拉·谢尔盖伊奇!难道您不应该可怜可怜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吗?您瞧,您让她多伤心啊,”我说,我忍不住,几乎带着愤怒望着他。但是我只是火上加油。

“不可怜!”他叫道,浑身发抖,面色苍白,“不可怜,因为也投入可怜我!不可怜,因为在我家里就有人为了那个应该受到诅咒和怎么惩罚也不过分的伤风败俗的女儿,在耍阴谋,反对我这个备受凌辱的老人!……”

“老爷子呀,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不要诅咒她呀!……一切都依你,就是千万不要诅咒女儿!”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叫道。

“我就要诅咒!”老人叫道,声音比方才提高了一倍,“因为有人要我这个备受欺凌和凌辱的老人去找这个该受诅咒的东西,求她宽恕!是的,是的,就是这样!有人用这个每天每日,日以继夜地折磨我,而且就在我家,眼泪汪汪,长吁短叹,含沙射影,蠢透了。他们想让我可怜她……你瞧,你瞧,万尼亚,”他又加了一句,两手发抖地从一侧口袋里急匆匆地掏出几张纸片来,“这是我们那份案卷的摘抄!按照这份案卷的说法,我成了贼,成了骗子,我借公肥私,欺骗了一个有思于我的人……因为她,我受尽了侮辱!瞧,瞧,你瞧呀,瞧呀!……”

他从他穿的那件上衣一侧的口袋里把各种各样的文书一张张掏了出来,甩到桌子上,迫不及待地从中寻找他想要给我看的那份材料;但是他想找的那份材料偏偏找不到。他不耐烦地把在口袋里伸手抓到的东西,统统饨了出来,突然,有样东西控然作响而又沉重地落到了桌上……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一声惊呼。这就是那个丢失的项链坠。

我差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热血冲上老人的脑袋,涌上了他的双颊;他打了个寒噤。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站在那里,双手交叉合十,哀求地看着他。她的脸焕发出光明、欢悦、希望的光。老人在我们面前赧颜无地,十分尴尬……是的,她没有弄错,她现在明白了,她的项链坠是怎么丢的!

她明白了,是他捡了去,捡到后高兴极了,说不定还欢天喜地,高兴得发抖,于是就十分爱惜地珍藏在自己身边,不让任何人看见;然后一个人偷偷找个地方,不让任何人知道,带着无限的爱看着自己爱女的小脸蛋--一个劲地看呀看呀,看不够地看;说不定他也跟他那可怜的老伴一样,独自一人,锁起门来,躲着大家,跟自己的掌上明珠娜塔莎说话,想象着她怎么回答,再自己回答她的问话,而夜里,在痛苦的思念中,强压住胸中的哀哀恸哭,亲着、吻着这可爱的画像,非但不诅咒,反而吁求上帝宽恕和祝福他不愿意看到而且在大伙面前诅咒她的他那爱女。

“我的好人,那么说你还爱她喽!”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在那位一分钟前还在诅咒她的娜塔莎的严父面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地叫道。

但是他一听到她的惊呼,一阵狂怒在他的眼睛里倏忽一闪。他一把抓起那个项链坠,把它使劲摔到地上,疯狂地用脚使劲踩它。

“我将永远,永远诅咒你!”他声嘶力竭地叫道,“永远,永远!”

“主啊!”老太太惊呼,“把她,她!把我的娜塔莎!把她的小脸蛋……用脚踩!用脚!……暴君!你这个没心没肺、心狠手毒、死要面子的人啊!”

使劲捶了一下桌子,捶得茶杯都了当作响。安德烈耶芙娜忍不住叫道。老爷子的火不打一处来。

一听到妻子的嚎哭,发疯的老人恐怖地停了下来,他被他所做的事吓坏了。他猛地扑过去从地上捡起那枚项链坠,拔腿就往屋外跑,但刚迈两步,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用两手抵住放在他面前的长沙发,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垂下了脑袋。

再自己回答她的问话,而夜里,在痛苦的思念中,强压住胸中的哀哀恸哭,亲着、吻着这可爱的画像,非但不诅咒,反而吁求上帝宽恕和祝福他不愿意看到而且在大伙面前诅咒她的他那爱女?

他像个孩子,像个女人似的嚎啕大哭。他哭得声嘶力竭,好像要把他的胸部撕裂似的。一个威严的老人霎时间变得比小孩还软弱。啊,现在他已经不能诅咒了;他已经对我们任何人都不感到害羞了。他在迸发出来的爱的冲动中,当着我们的面,无数遍地一再亲吻一分钟前被他用脚踩过的这张画像。似乎,他对女儿的满腔柔情,他那长久压抑在心头的对女儿的所有的爱,现在一下子以势不可当之势冲决出来,而这冲动又如此强烈,似乎把他的整个人都打散了架。

“饶恕她,饶恕她吧!”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一面嚎啕大哭,一面哀求道,她趴下去,拥抱他。“让她回老家吧,亲爱的,到末日审判的时候,上帝会考虑到你的宽容和仁慈的!……”

“不,不!决不,永远不!”他用嘎哑、哽咽的声音叫道,“永远不,永远不!”

成了骗子,我借公肥私,欺骗了一个有思于我的人……因为她,我受尽了侮辱!瞧,瞧,你瞧呀,瞧呀!……”她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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