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街,林府。

连日落雪终歇,汴京城银装素裹,轩窗外雪压寒梅,檐下新挂起的灯笼随着寒风摇摇晃晃,有年长的妈妈正指挥着婢女点灯。

林家年幼骄纵的二小姐趁着侍女不备,丢开手中的窗花纸,跑到院里的红梅花树下,踮着脚尖拿手摇枝。刹那间,覆在琼枝上的悬冰簌簌落下,正落在她自个儿脸上,又惊笑着呼出声。

廊下的仆妇闻声望去,喊了声“了不得”纷纷就去劝主子回屋,林媛机灵的躲开,白嫩的脸上笑颜如花。

“阿媛。”院门口传来温柔的唤声,女孩转首望去,长姐一袭水红色的锦袄外罩了件白色狐裘,盈盈而立的站在雪地里,容光姣好,温婉娴静。

她小跑过去,看着她自身后侍女手里取了斗篷替自己披上,摸着身上的狐裘,林媛眉眼弯弯的笑道:“姐姐,哲哥哥送来的裘衣真好看。”

闻者莞尔轻笑,姐妹俩牵手往外。

林家的大小姐林婳生性温婉娴静,既弹得一手好琴,又好闺中烹茶之术,时常在晨昏收集露珠雪水。林媛陪着长姐用瓷瓶收集枝桠上的雪水,收着收着玩心大起,将银瓶递给旁边的丫环,自己拿手聚了那白雪团就掷人,一时间园中笑声四起,追逐闪躲不断。

雪地尚且难行,何况是跑,林媛跑得又慌,没留意就摔湿了鞋袜,只得回房更衣洗漱。

布置奢华雅致的闺阁内,两座错金飞花暖炉正汩汩不断地将暖流送向各处,林媛换了件桃红色的撒花袄,坐在妆镜台前任由长姐轻缓的替自己梳发。

林婳立在幼妹身后,眉眼里尽是宠溺,嗔怪道:“你呀,这顽皮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若让爹爹见了又得说你。”

林媛骄纵,抬头任性回道:“这也是姐姐与娘亲宠的,爹爹就是说我,你和娘还能舍得眼睁睁的看着我挨骂?”

闻者无奈一笑,将她的脑袋按了回去,出口却是柔缓:“别动,否则梳疼了可不能喊。”

“姐姐不会梳疼我的。”

林媛从镜中望着对方,盯着长姐那细细的柳眉盯了许久,最后忍不住扯着她衣袖撒娇道:“姐姐的眉画得真好看,帮我也画画好不好?”

“你呀,不是早就教过你了吗,还学不会?”

林媛嘟嘴:“不想学,就是要姐姐给我画。姐姐以后有哲哥哥给你画眉,我有姐姐画。”

后者面容羞红,“哪听来的胡话,学会打趣我了?”

“不是胡话,那日哲哥哥过府,我悄悄听了见,他说姐姐的眉好看,等以后他帮你画……唔。”

林媛的话没道完,就被人捂住了嘴,只能瞪着两眼珠子以示不满。

立着的侍女见状便笑道:“二小姐总是喊贺大少爷哥哥,等开春咱们大小姐嫁过去之后,您就该改口唤姐夫了。”

林婳闻言松开幼妹,面上露出惆怅之色,语气淡淡:“宫里的贺娘娘刚刚薨逝,爹爹与祖父都还在太医院,贺家也不知有没有心思再办婚礼了。”

“大小姐别多虑,咱们林贺二府的婚约是多年前就定下的,黄道吉日也是两位夫人亲自选好的。宫里贺娘娘薨,但贺大少爷总是要娶亲的。”

林媛攀着长姐胳膊摇晃,“姐姐,你给我画眉。”

“好,姐姐给你画。”

于是,暖意融融的寝室内,便是一副姐妹描眉的温馨画面。

林媛对长姐的手艺颇为满意,左看右看之后,抬头又道:“等过两日除夕夜,我还要姐姐给画。”

宠溺的声音传入耳中:“好,阿媛想什么时候画,姐姐都帮你。”

正说着,寒风灌进,厚重的毡帘自外被打起,林夫人急冲冲的跑了进来。她不等两个女儿发问,挥手就张罗了婢子,“快,收拾一下,送两位小姐去苏州舅老爷家。”

素来冷静的主母突然发令,屋里众人俱是一呆,僵愣在原地。最后还是林夫人的一句“还不快点”吼醒了大家,下人们忙里外收拾起细软。

姐妹俩走过去,“娘,发生什么事了?”

林夫人的脸上竟有崩溃之色,牵着长女的手,又搂了搂幼女,眸底闪出泪花,“娘的婳儿、媛儿,你们可千万不能出事。”

就在这时,管家竟然不顾内外闯了进来,亦是满脸慌色,喘着气紧张道:“夫、夫人,外面来了好多官兵,快进内院了。”

林夫人慌促,自仆妇手里取了个包裹塞进长女怀中,果断道:“别收拾了,你们快送两位小姐从后门走,宵禁前一定要出城。”

“娘,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爹爹在宫里出事了?”

林婳毕竟是长女,又因着与贺家的关系知晓些事,揪着母亲的胳膊缠问道:“娘,女儿不走,贺娘娘的事肯定与咱们林家无关的。”

“啪!”林夫人重重甩了长女一个耳光,“有关无关并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林家已经完了婳儿,咱们在西街的济世堂都被抄了。”

她说完拉着两个女儿从小门处往后门跑,边说边交代道:“婳儿,你是姐姐,要护着你妹妹,以后爹和娘不能再照顾你们了。”

刚到院外,就听前院呼喊声四起,隐约还有兵刃声。

林媛吓得整个人都在发抖,耳旁母亲与长姐的对话听得含糊不清的,只能任由人护着从后门推入马车。等马车驶出好一段路她才回过神,看着长姐道:“姐姐,马上就是除夕了,我们为什么要去苏州舅老爷家?”

刚刚府里的情形,她是看见的,但如今问出这么一句,令满眼泪水的林婳哑口无言,只得将幼妹搂得更紧,口中喃喃重复着母亲的话:“阿媛,我们林家没了、没了……”

从后巷驶出,拐到永昌街大道的时候,正见官兵押解着林家上下上囚车,本高悬在林家正堂的“杏林圣手”金匾被摔成两半横在积雪的台阶上。

林媛透过车窗看见清早还给自己做梅花酥的那位妈妈准备逃跑,被她旁边的那个兵直接就地杀了,鲜红的血飞溅在雪白的地上,格外的醒目,就好比是洒在了自己脸上一般,她浑身发颤,啊了声抱住身边的长姐。

林婳将窗帘合上,拍着她安抚道:“阿媛别怕。”车内的乳娘和两个亲近婢女对外催道:“孙叔,再快点。”

庆幸安全出了城门,天空又飘起了雪,马车行的愈发困难,她们不敢在客栈落脚,马不停歇的往前,却跑不过追捕而来的健马。朝廷是不可能放过罪臣家眷的,林婳仓皇无奈之下,看见客栈前的商行队伍,决定入住客栈。

林媛被安在房间里,两个婢女留着作陪,长姐出去许久都没回来,她不安的问道:“姐姐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

二人俱是摇头,取了饭菜让她用饭。

林媛没有胃口,伸头盯着门口,突然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喝声与搜寻声,想跑去门口看看情况,被乳娘拦住。

“二小姐,你可千万不能出去。”

“可我姐姐呢,我姐姐还在外面。”林媛不依。

正说着,林婳推门而入,走到窗前开了窗对下面人点点头,继而转身道:“阿媛,听姐姐说,我们俩是跑不掉的,那些人不抓到我们是不可能回去复命的。再说雪天难行,我刚刚与行商队伍的人商量过了,他们凑巧是去江南的,你们跟着他们同行,等到了江南,想办法带二小姐去苏州舅老爷家,都记住了吗?”

几人点头,然乳娘费解:“大小姐,这么晚了,商人肯连夜上路吗?”

“肯的,他们答应我了。妈妈,楼下来了官兵,正在挨个房间搜查,你们从窗子口下去,孙叔就在下面等着,记着,一定要保护好二小姐,这可能就是我们林家最后的希望了。”

“姐姐,”林媛紧紧揪住长姐衣裳,慌乱下丝毫不觉异样,“姐姐,我不走。”

“阿媛听话,你必须走,只有你跑出去了才能想办法救爹娘和我,懂吗?”林婳满脸严肃,说话间更是将她抱上横案,见幼妹哭了,喘着气强笑着打趣道:“阿媛都这么高了,姐姐都抱不动。”

她无限留恋得摸着幼妹容颊,不舍且郑重的说道:“阿媛,你必须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话落,推窗,孙叔正在楼下朝上抛绳子,林婳接住后将绳子固定,便送了林媛下去,口中还关照道:“他们抓到了林家女儿,短时间内不会再派人追你的,阿媛,保重!”

于是林媛再一次被送上马车,再次透过窗车眼睁睁的望着那些人将长姐粗鲁的押上车,渐渐模糊在她的视线里。

黑暗之后,画面一转,林媛突然置身在人群里,她的父亲、祖父、叔父、族兄……昔日熟悉的亲人一个个跪在刑场上,耳边俱是百姓对林氏的谩骂之词:

“林家父子简直丧心病狂,竟然为了荣华富贵联合淑妃谋害贺贵嫔及未出世的小皇子,平日里道貌岸然还自称什么杏林圣手,要悬壶济世!”

“说什么医者佛心,平日里是说得是好听,免费布医施药,用小恩小惠赚好名声,敢情都在宫里捞大的呢。”

“可不是嘛,那贺娘娘的侄子听说还和林家大小姐订过亲的,连未来亲家都不放过。这种没人情的畜生,以前认他们济世堂好真是眼瞎了!”

“是啊是啊,这种人真是死万次都不够……”

林媛左右看着,有陌生的,有眼熟的,甚至有不少都是曾受过林家济世堂救治过的人,此刻居然跟着他人对场上人指责嫌弃,心中尽是冰冷与自嘲。

所以说,善有善终都是假的。

她双目一瞬不瞬的望着场上,看着监斩官的令符落地,那些大刀落得利索,刹那间就夺走了她至亲们的性命。鲜血染红了整个西街市集,粘稠的液体蜿蜒在石阶处,较晚夕霞彩更加缠绕,飘浮在眼前,挥之不去。

手指扣紧手心,偏是被身边人硬生生掰开。那日,林媛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晕在了那人怀里,听到他在耳边说:“我帮你。”

秋高气爽,宽敞的官道上,马蹄阵阵,粉尘飞扬。绫罗绣帷的马车内,靠着车厢打盹的少女突然睁开双眼,其白皙的额上布满密汗,双眸无神,只空洞的瞪着前方,显然对梦中的场景心有余悸。

车内的侍女为她奉上凉茶,提醒道:“姑娘,快到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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