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有自己的江湖,有的人的江湖浑浊不堪,有的人的江湖清澈见底。

燕陆离从下山之时起,就知道自己的江湖从此将不会再平静。世上有太多的人从来不会关心你为了某件事做了多少准备,流了多少汗水,他们关注的只是结果,像是绝美的一现昙花,像是三月天的繁花锦簇。

如果自己无法绽放,何以奢求他人投来惊鸿一瞥?如果不能设法自救,何以奢求他人的无故救赎?

“这是一个吃人的江湖。”燕陆离说。

他棉底云锦靴轻轻踩在一粒石子上,激荡的真气带着凌厉的锋芒将它碾得粉碎。王芪可花了三夜抽空织成的粗布剑囊被他取下放在一边。

他看着面前蒙着白纱的女子,说道:

“从前,我对老头子说要种下千万剑,他就对我说‘剑不出鞘,是养剑意。刀不出鞘,是养刀意’,所以一直不许我拔剑。如今距离那懵懂无知的年岁已经七八年了,我种下的那柄剑,依旧没有开花。”

“是啊,剑又没有生命,怎么可能开花,怎么可能结果。这些年来有些动摇,觉得是不是当初的自己太过幼稚了?剑只有一柄,怎么可能使出千万剑?”

“但我这人有个坏毛病,越是认为不可能的东西越想去试试,所以经常被朋友们骂‘白痴’,白日里的痴心妄想。但今天月黑风高,说不得就不再是痴心妄想了?”

“这柄剑,”燕陆离指腹轻缓抚过厚重沉稳的黑色剑鞘,神色平静,“从我记事起就插在了听雪崖上,它是那样的孤独,伫立在那里无人问津,忍受了严风的吹蚀、酷暑的炙烤、寒冬的冰封,可自从我见到它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将来我会拿起它。”

“你知道什么是信仰吗?”他抬起头问。

女子冷冷地看着他,并不作答。

燕陆离摇摇头,说道:“这次是你,上次是个傻子。我们只是信仰的东西不同,何苦彼此为难?”

女子依旧不回话,轻盈的脚步自从站在燕陆离面前就没有再移动一下。

燕陆离眉头一挑,起剑,出手。

忽然,周围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院子里开放在阴暗处的花朵开始枯萎,夜莺绝望地不停张嘴,无声。身后的院墙开始腐朽、脱落,一块接着一块地掉下来。眼前的世界开始呈现出水纹般的波动,上下扭曲,摆动。

燕陆离看见眼前的女子已经被拉伸扭曲得不成样子,周围像是多了一层无形的枷锁,扼住他的剑,挡住他的腿。

还未近身,燕陆离就再也不能前进一步。

女子对他说道:

“信仰?当你说出来的时候它就已经不存在了。你看眼前的一切,真实与虚幻之间,你分得清谁是对谁是错?你执念太深,终将把自己拖入死地!”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非黑即白是棋局,不是这个江湖。”

女子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对你说这些是念在我们有一面之缘,而且你名义上还是观天阁阁主。我劝你就此罢手,这件事不该你触碰。”

燕陆离艰难地向前踏出沉稳的一步,汗水打湿了衣衫,握剑的手开始颤抖。

女子皱眉,天空上显现出一把巨大无比的锤,带着可怕的呼啸声落下。

燕陆离感受到了难以承受的威压,双脚甚至陷入地面一分。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望着东方说道:

“剑来。”

遥远的洛阳书院,一个儒生模样的老者正端着水壶浇花,突然听见雪崖上有剑轻鸣不止。他轻咦一声,伸手抚过白须,点点头,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雪崖剑林,无数柄剑齐齐颤抖,嗡鸣,仿佛遥远某地有人在呼唤它们。它们就像是沉默的老兵,带着些残败,带着些锈迹,此刻竟然全都沸腾起来。有不甘、愤怒、疯狂地情绪在持续蒸腾,燃烧。它们的韵律逐渐接近一致时,数百道残影纷纷从泥地里升起,倏忽飞向高空,向着某个方向激射而去。

燕陆离把剑横在膝前,周遭的一切都摇摇欲坠,有时他觉得自己也会和后面的土墙一样衰败脱落,直至消失。他脸色惨白,竭力发散那道束成一股的意念,沟通遥远的剑林。

一道亮光划破沉闷的夜色,直直迎向那道从天而降的巨锤。

燕陆离抬头望去。

“当!”

天空发出一声巨大的爆裂声,燕陆离突然脸色如同金纸,喷出一口逆血,有无数道碎裂的光点从夜空中徐徐降落大地。

巨锤被捅了个大窟窿,还未彻底降下来便缓缓消失。身后衰败的力量为之一顿,速度明显下降。

女子此时也是脸色惨白,说话有些气喘,断断续续。

“你……你竟然神机已通玄!”

燕陆离想笑,但刚一张嘴就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殷红的血像刺印在地上。他大口喘气,等了一会儿才稍稍缓过来,说道:

“我好像经常让人感到惊讶?”

女子摇摇头,说道:“无论怎样,我都要阻止你。”

燕陆离撑着站起来,答道:

“无论怎样,我都要一探究竟。”

女子冷哼一声,身形忽然变得飘渺,再次出现时竟然已经在燕陆离面前,一柄金色的小锤直奔面门。燕陆离脸色更白了,堪堪拿剑一挡,但从小锤上传来一股巨力,将他的剑回弹至身边。情急之下,他脚步一错,将这股巨力拖至一边。

这时庭院中传来嘈杂声,有人不停喊道:

“有刺客,抓刺客!”

燕陆离眉头一皱,转头便见四周火把攒动,一队接着一队的执戈甲士转瞬间便把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甲士中间走出一位中年男人,燕陆离看着他,眉头舒展开来。女子细心地察觉到了他的这个动作,心里产生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中年男人来到两人面前,定睛看了看,心中便猜了个大概。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他自然是认得的,甚至可以说比现在观天阁里的人认识的都还要早。他有着宽厚的大嗓门,说话中气十足,有金戈铁马之气,抱拳说道:

“原来是燕阁主驾到,老夫真是有失远迎,看来都是误会,误会!不过下次燕阁主要是再来,记得给门童通报一声,免得影响了燕阁主的形象啊!”

燕陆离眯着好看的丹凤眼斜着瞥了他一下,心里冷笑,这郡王杨盱对他的旁敲侧击他不是没有听出来,只不过这下他自己撞到身上来就正好免得他到处找了。于是他面不改色地想郡王杨盱走去,一边走一边拱手抱歉说道:

“杨将军,是小子的错,小子鲁莽了,听管家说李姑娘今夜未归,便心生担心,又得知她正在贵府作客,便寻思着来找到她,我也就放心了,没想到还是惊扰了贵府。”

杨盱为人也豪爽,听得他这样解释,毫无心高气傲之态,便疑虑尽消,对眼前的年轻人凭空生出一丝好感来。以前没有和他接触过,年纪轻轻便当上了堂堂的观天阁阁主,拥有莫大的权力,就有些担心他会是那种心高气傲之徒,所以一直不怎么待见。不过今日一观却让他眼前一亮,面前的这个年轻人知礼节,懂进退,毫无狐假虎威之势,比当今的一些公子哥儿不知强了多少倍。

杨盱见他向前走来,以为他想和自己攀谈几句,于是哈哈笑道:

“不打紧不打紧,李姑娘是有紧急事务要和老夫商榷因此耽搁晚了一些,燕阁主尚且莫怪……呃?!”

“将军小心!”

“将军!”

“混账!”

燕陆离一手扼住毫无防备的杨盱的咽喉,怒瞪双眼,呵斥镇住那些想要冲上来的甲士。

“退后!”

燕陆离对身前的杨盱小声说道:

“带我出去,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杨盱此刻也冷静下来,毕竟是久经沙场,遇事冷静得异常迅速。只不过他并没有立即出声,也没有向前走,任凭燕陆离怎么推他,杨盱就站着一动不动。燕陆离心里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这老匹夫,命都不要了?

这时,杨盱开口说话了。

“我是不是有些老了?别人都是越老越成精,我好像是越老越糊涂?看人的眼光就这么差了?你知道吗年轻人,方才我才在心里称赞了你。”

燕陆离皱着眉头,说道:

“我只是想知道一些事情,带我出去,不会对你怎样。”

杨盱继续说道:

“不不,年轻人,我说的并不是你会对我怎样,事实上我根本就不担心。我只是不喜欢你做事的方式,你刚才犯了个很大的错误,以至于失去了信义。我是一名将军,我只知道,无信无以立军。”

燕陆离听到最后,心中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什么不喜欢他做事的方式,那都是屁话。坐上了将军行事就是光明磊落了?两军对战之时层出不穷的伎俩就全都是光明磊落了?那些都是唬人的玩意儿,胜利者用来标榜自己的东西,谁会信!

只是他知道自己这下输了,但他不甘心,这执念太过疯狂,他觉得自己都要燃烧起来。

果不其然,稍微一顿,眼前的杨盱便一晃,出现在了甲士身前,同时自己手里扼住咽喉的这具躯壳缓缓消散,被微风一带便无影无踪。燕陆离眉头一挑,说道:

“金蝉脱壳?!”

“不错。”杨盱神色冷漠,伸手一挥,寒声喝道:

“杀!”

身后甲士立即蜂拥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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