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言雪蹄青骢马可日行千里,与千里乌骓马齐名,是不可多得的名驹,其价值甚至可抵得上一座城池。这几天这匹雪蹄青骢跑的路程可能比他过去几年里跑过的路都还多,它跑到过大大小小的酒家、客栈,飞跃过鸿沟,跨过姿态各异的山峰。

在它的背上是一位风度翩翩,身材奇伟的男子。

慕白公子,世人仅听他的名字会以为是一位穿着飘飘白衣的绝世佳人,然而事实上,他喜欢穿青衣。

此时他腰间挎剑,一路疾骋,四处打听靖安公主的下落。他的身后跟着一队制式精良、气势沉稳的骑兵。

他们来到一家客栈,强大的气场将老板娘吓得花容失色,原本坐在长凳上安然吃饭的食客不约而同地站起身,看着这群人,准备见势不妙拔腿就跑。

“吁~”

慕白公子勒马而停,马儿在原地转了几圈,打着沉重的鼻息。他神色木然,长途奔波已让他十分劳累,丝毫没有再挤出微笑的兴趣。他示意身边的人拿出画像,问道:

“抱歉打扰了,老板娘可曾见过这位姑娘?”

老板娘心神卜定,本来心里已经开始盘算是不是哪里得罪了什么人。像她这样做小本生意的,最怕惹上了谁,哪怕是路边的乞丐也得小心对待,否则第二天你要么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要么就会发现这里墙塌了,那里被人洒了一堆屎尿,还得劳心劳力地倒贴钱出去。不过在弄清他们的来意后,她稍微打量了一下众人的行头,眼珠儿一转,刚定下来的心神又开始活泛起来,顿时满脸堆笑,仔细看了眼画像后,说道:

“这位公子,真是不好意思,奴家并未见过这位姑娘,公子确定她曾经过此地?若是这样,奴家倒有办法知晓。”

慕白公子的脸上荡起一层微涟,奔波了这么久终于有了一丝消息,不禁问道:

“哦?你有办法?”

老板娘婉转一笑,热情道:

“看你们一路奔波辛苦,此时天色已暗,不如暂时在鄙店歇一歇?我也好出去打听打听。”

慕白公子略微思索,转头对一位将领说道:

“这位老板娘是位实诚人,当地人肯定比我们这些外来人消息获取速度要快,秦将军您看如何?”

被唤作秦将军的中年男人留着黑色长髯,说话显得中气十足,躬身答道:

“但凭公子抉择。”

慕白公子点点头,从腰间的钱袋里取出分量十足的一锭银子放在老板娘手里,说道:

“多的不用找了,当做给你的跑腿钱。”

老板娘何曾见过出手如此豪绰的人,这可比平时那些喜欢装个风流,实际上花钱抠得要死的公子哥儿要货真价实地多。老板娘摸着手里的银子,喜笑颜开,深深地为自己刚才的机智折服了,也亏得这么多年来阅人无数,真正的财主儿来了才没有走眼。

她连忙一边将众人迎进门,一边连声招呼:

“当家的!小黑子!快出来迎客了~”

秦将军对跑过来的伙计说道:

“将公子的马给喂好喽,到时候少不了你的好处。”

伙计连忙点头称是,干劲十足地将众人的马匹牵到马厩。

入夜。

老板娘拿着画卷出了门,七绕八拐地来到一间普通的民宅前。她先将门前的石块放到正中,然后就离开了,去晚间集市逛了逛,把明天的菜价理了一遍,半个时辰后又才返回。那块石头又被人移到了旁边,她整理下发髻,确定没什么问题后,轻叩门环三下。

“咚!咚!咚!”

过了一会儿,从院内传来一道声音:

“请进。”

她推开门,院内已经有一位女子在等她。那女子见了她,盈盈一笑:

“朱姐姐这么晚了怎么还有空到小妹家里来?”

她笑道:“妹妹呀,没事儿姐姐就不能过来看看你么?”

女子嘴角一勾,好笑地看着她:

“咱俩说话就不用打机锋了吧?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老板娘也不再废话,直接拿出画像来,问道:

“你见过她了吧?”

女子瞳孔微缩,皱着眉头,支吾道:

“姐姐说笑了,这不是大唐的靖安公主么?虽然妹妹一直都想见她一面,但至今却未曾见到。”

老板娘拿出一锭银子放在石桌上。女子神情不变,端起茶盏吹走上面的浮叶。老板娘再次掏出一锭,女子放下手中的茶盏。老板娘蹙眉,想了想,又摆出一锭,女子开始抿嘴。老板娘脸色有些难看了,犹豫再三,慎重地再拿出一锭,然后将空了的钱袋仍在石桌上,说道:

“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了,你要是还不知足,今天就当我没来过。”

女子噗嗤一笑:

“姐姐说的哪里话,在你眼中,妹妹就是这样的人么?”

她伸出素手将四锭沉重的官银推还给老板娘,继续说道:

“朱姐姐,咱俩也有三年没有联系了吧?”

老板娘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只得回答道:“是,三年未见了。”

女子看着自己的指甲,幽幽叹了口气:

“说来可笑,咱俩同在一城,按理说应当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么就三年见不了一面呢?”

老板娘突然抬头,神色惶恐,说道:

“我不是有意要害死他的!”

女子嘻嘻一笑:

“妹妹知道啊,姐姐三年前就已经说过了。只是这三年来,妹妹我独守空房,日日夜夜寂寞的很,今天姐姐来访,妹妹心里自然十分高兴。”

老板娘没想到她过了这么久,现在才来旧事重提,警惕道:

“你想怎样?”

女子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平时空闲时练就的茶艺看来又有所提高了。她说道:

“不想怎样,我还能怎样?只是觉得虽然曾经这样那样的事情闹得你我不愉快,但这么多年的姐妹情谊可不能断,姐姐觉得呢?”

老板娘点点头道:

“那是自然,姐姐这些年来可从未忘记过妹妹。”

女子低下头,让老板娘有些看不清她的表情,忽然女子展颜一笑:

“姐姐不是想要知道靖安公主的行踪么?妹妹现在就告诉你,她现在身在秦州。”

老板娘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眉头舒展,吐出一口憋了很久的气息。她向女子告了声谢,便扭动腰肢,准备出门离去。

“等等。”

老板娘转过身疑惑地望向她,却见女子伸手示意石桌上的钱袋,那四锭银子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老板娘心花怒放,抓起钱袋,说道:

“妹妹你最好了~改天姐姐再来找你,帮你寻一个好夫君。”

女子微微欠身,微笑道:

“那就谢谢姐姐了。”

女子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望着那扇刚刚闭合的门,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嘻嘻,开始变得有意思了呢。”

“秦将军,这件事,父王什么态度?”慕白公子侧躺在木塌上,闭目养神。

秦烈此时恭谨地站在屋内,听见公子问起,立即回答道:

“君上并未明确表态,只是听闻这个消息时,挥手拂掉了案上的奏折。”

慕白伸出修长的手指揉着太阳穴,但却没什么用,头脑深处依然隐隐作痛。他苦笑道:

“父王还是生气了。”

秦烈正想开口说话,却被慕白挥手打断,只听他说道:

“秦将军,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您是看着慕白长大的,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只是这件事牵涉面太广了,由不得慕白不慎重。

我知道我们的难处,虽说与大唐共处中原,但东有大唐,北有郦阳,我青琉郡被他们挤压得只能偏居中原西南,已经长达二十三年了。

虽说我们与大唐、郦阳交好,政治军事上一直相安无事,但他们小动作却从未间断,一直在边境磨皮擦痒,只要他们当中随便哪一方吞并了我青琉郡,便能一统中原,毕竟我青琉郡的骑兵早就享誉天下。

而我青琉郡本就国小人稀,再也经不起他们的蚕食了。

至于靖安,也只能委屈她了,我会理智对待。”

慕白说了这么多,似乎有些累了,挥挥手示意秦烈退下。秦烈见状会心一笑,弓着身子退出了房间。

轻轻带上门,秦烈朝旁边执枪把守的侍卫招手,那侍卫立即会意,来到他身边等待吩咐。

秦烈从袖口里拿出一封写好的密信,交给侍卫。侍卫郑重接过后,来到客栈一个偏僻的角落,将密信完整地装入竹筒内,用麻绳结实地绑在信鸽脚上,确认四周无人后,伸手一扬,信鸽朝夜里扑棱棱飞去。

过不了几天,慕白公子在大唐内的一言一行,便会以密信的形式出现在青琉郡王的案牍之上。

快到亥时之时,老板娘才夹着画卷从客栈侧门回来,掌柜已经在门内焦急地等候多时。他是人快到中年才找到这样的一个女人,精明、能干,里里外外很多事情其实都是她在打理。今天他们迎来了一波贵人,她眼神发亮地告诉自己,从他们的谈吐和衣着来看,绝对来头不小,只要这一把赌对了,恐怕以后就不用只待在这个鬼地方了。

他对她的判断深信不疑,因为在几年前她就凭借着她敏锐的判断力,在这个人流量很大的小镇上开了这家客栈,从此日进斗金。不过他也深深地明白,这个女人的心很大,很贪,长得又十分水灵,似乎从来就不知道满足,赚来的钱全都被她锁进一个木头箱子里,放在俩人睡觉时的床底下,她曾说,这些钱以后绝对有用得着的地方,让他不要乱动,否则有他好看的。

今夜似乎就是她曾经说过的“以后”,因为她的脸上因过度兴奋而显得容光焕发。

掌柜连忙将她迎进来,探头看看外面,发现没有人跟踪,于是快速地锁上门,口舌干燥地问她:

“怎么样?成了吗?”

老板娘此时才长舒一口气,回来的路上提心吊胆地,怀里的画卷就像千百两官银一样沉重,让她总觉得有人在跟着她,等回到了客栈里才彻底放下心来。看见掌柜猴急的样儿,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说道:

“老娘出马能不成吗?!不然你就等着喝西北风去吧!”

她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咣当当地摇晃茶壶,却发现里面没有水,立即皱眉道:

“老娘在外面拼死拼活,你就在这里干站着?水呢?!”

掌柜不敢说自己等得焦急,水都被他灌肚子里了,诚惶诚恐地答道:

“有有有,这就去给娘子添上!”

他转身准备去灶屋里盛水,却听她叹了口气,问道:

“那位公子歇息了么?”

他回答道:

“应该还没,方才我去的时候房间灯还点着。”

老板娘点点头,不再说话。

掌柜来到灶屋,发现小黑子正坐在火坑旁边打瞌睡,铁罐里的水正噗噗噗地往外冒,觉得心里十分窝火,一巴掌抽在了他的脑袋上,这一下他使出了七八分力道,顿时将小黑子扇了个四脚朝天。

小黑子被扇蒙了,怔怔地站起来,以前八九点就歇息了,今天都快到半夜了,掌柜还要自己来烧水,难免会打瞌睡。到底还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被挨了一下,心里很委屈,抿着嘴抽鼻子。

“哭?你就知道哭!看看水都烧成什么样儿了?万一哪天要是走了水,岂不是要我陪你去死?!”

掌柜似乎出完了气,声调缓和下来,吩咐道:“快盛一壶起来给老板娘送去。”

小黑子那袖口在脸上擦了擦,瓮声道:

“是。”

只是等他把水盛好,来到大堂中,却哪里还有老板娘的身影。小黑子好生奇怪,端着水壶四处找,经过走廊,却见一间房屋还点着灯,不禁疑惑地想到:

“这不是今天那几位来的客人吗?怎地快要凌晨还不歇息?”

他觉得这伙人显得十分神秘,而且今天的老板娘和掌柜也和往日有些不一样,只是他这种当跑腿的不好多问,俩人也不会多嘴对他这个外人说什么。于是他提溜着茶壶,小心翼翼地朝那个房间挪去。

还未到房间门前,便听得从里面传出人交谈的声音,只是声调被压地很低,模模糊糊听不清楚,但即使是这样,他还是一下就听出了其中一道声音。

“那不是老板娘的声音嘛?她去那里做什么?”

小黑子心里想到,动作更加小心,甚至还刻意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他觉得这一幕都太奇怪了,万一这个客栈有什么大事发生,他也好早做准备,他可不想这么年轻就稀里糊涂地把命撂这儿。

他小黑子以后的路还长着呢,甚至还未开过苞,想想都觉得十分可惜。

他终于来到门前,小心地将耳朵贴在门缝上。

“这个消息嘛,我自然是拿到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辛苦奔波了大半夜,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肚子又饿,感觉有些累呢~”

小黑子听得全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他能想到房间里老板娘搔首弄姿的模样。

“老夫这里有些吃的,老板娘觉得意下如何?”

一道沉闷含有十足重量的物体被搁在了木桌上,小黑子立即就猜到了是什么,只是听这男人声音不像是那位公子哥儿发出来的?倒像是跟在他身边的那位黑髯将军。

“啊哈哈,大人果真是爽快人儿~只是……只是最近好像食欲大增,饭都得多吃几碗呢~”

男人沉默良久,又一个沉重的物体被搁在木桌上,同时说道:

“事不过三,别给脸不要脸。”

老板娘见状,也不好再得寸进尺,嘻嘻笑道:“大人别啊,其实,从见到大人的第一眼起,奴家的心里就像是有猫儿在挠,弄得奴家好痒~”

小黑子听见一阵悉悉索索脱衣物的声音,正暗骂这个骚货时,忽然一道雪白的亮光透过门缝刺入瞳孔,同时响起一道几不可闻的拔刀声,他心里一惊,听见老板娘发出一声惊呼。

男人用沉稳的声音说道:

“说,或者……死!”

老板娘这下是再不敢有什么花肠子了,乖乖收起了桌上的东西,说道:

“她此时在秦州,离这里不足百里。”

男人收刀入鞘,说道:“滚。”

小黑子听到这里再也不敢待了,连忙蹑手蹑脚地走远,躲在转角的晦暗处。不多时,老板娘便眉开眼笑地出来,借着月色,他看见老板娘颤颤巍巍的胸前竟然揣着两根金条。

第二天,天还未亮,这些贵客便纷纷起身,跨上自己的马,向着秦州赶去。

老板娘躲在房间里抱着那沉甸甸的木头箱子,双眼炽热。这场买卖她可是最大的赢家,不仅没花什么成本,还赚了二金一锭,而且最后那位公子走的时候对她大加赞赏,说不得过几天,县令便会亲自上门给她送来慰问,那时候她家的这客栈便会是这里最大的了,更让她欣喜的是,若是将来有了孩子还能直接进入体制内捞个一官半职,从此富贵无忧。

她和掌柜的实在是太高兴了,躲在房间里偷笑,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美好的憧憬。

所以他们没发现有个人不见了,那个他们时常呵斥打骂的小黑子。

所以他们没发现客栈不知何时起火了,也没发现外面众人逃命时发出的嘈杂声。

小黑子站在外面街道上,看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烈焰,额前被炽浪炙烤出细密的汗珠,他神色平静。

他旁边站着一位女子。

女子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微笑,说道:

“真是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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