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三是秦州太守府里的一个老兵。老兵不同于新兵,仅仅一字之差便是天壤之别,“老”代表着经验,代表着圆滑,代表着莫名其妙的优先权。聪明一些的新兵蛋子,会在招募来的没几天就给老兵们送酒送肉,讨讨上上下下都十分信奉的明里暗里的“规矩”。规矩对于老兵来说就是个屁,但对于他们来说,若是不好好遵循,少不了稀里糊涂就挨一顿揍,所以他们对这些规矩显得尤为上心。

到了这个时候,老兵就可以搬来一条太师椅,悠悠哉哉地躺着,嘴里嚼着肉,手里端着酒,用“想当初”的句式开头,唬得这些生瓜蛋子二愣二愣的,还少不得被对方赞叹一句“您老可真是厉害!”

贺三此时就躺在太师椅上,和旁边的新兵说着自己辉煌的历史,脸上显出许久都未出现的红光,他想,原来自己过去也曾辉煌过啊,这样的日子还真是惬意,他的酒才喝了三口,就觉得有些晕晕然了,他沉醉于萦绕于舌齿间的酒香,沉醉于自己辉煌的过往。

只是他无意间拿眼睛一瞥,看见典队正急匆匆地冲进了军营,他再眯着眼仔细一瞧对方的脸色,手里的酒都差点吓脱手。哟喂!不得了,了不得,要出大事!

典队正的脸很黑,平时他都是不黑的,一定是有什么原因让它这么黑的,难道是昨晚做了啥缺德事被婆娘逼着钻锅炉洞子?早就听说典队正家里有一只母老虎,看来还真是祸害不浅,哪像自己,贺三想到,快五十岁了还是光棍一条,平时还能逛窑子,摸几把圆润饱满把衣裙撑得鼓鼓的大屁股,那滋味,别提多逍遥自在了。

想归想,贺三他们这种老油条脚下就没停过,跑得比谁都快,规规矩矩地集合在一起,屏气凝神,目不斜视。

典队正黑着脸,看着这帮懒懒散散不争气的乌合之众,气不打一处来,心里骂道:

“何都尉这个老东西,妈的竟然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老子,老子要是活下来了,非得掘了你家祖坟,奶奶个腿。”

他一抬头,看见一群人齐刷刷地看着自己,眼睛瞪得老大,看上去就和二愣子似的,顿时心里更气,运气喊道:

“兄弟们!有个胸大无脑的娘们儿跑了,现在陷入了险境,太守的意思是派咱们去意思一下,你们懂我的意思吗?”

众人沉默。

典队正脸更黑了,右手握拳,使劲击打挺起的胸膛,唾沫横飞地喊道:

“我们步伍一直以来就被人瞧不上,看不起,其他营的人都把我们当做车前兵、马前卒!因为我们始终冲锋在前,死得最惨!死得最多!只是你们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你们知道被人轻视的滋味吗?平时我对你们放纵,经历了这么多生死,现在只觉得人活着就好了!只要人活着,做什么都还有希望!

所以我来当了这个恶人!我对上面消极推脱,不理军务,让你们疯,让你们闹,我甚至想着,这样的日子能拖多久是多久!”

在入伍之初,我典标就对跟随我的那些弟兄说过,只要我典标不死,必定给你们谋个良田百亩,娇妻满室!今天,机会来了!抓住了,以后飞黄腾达,下半辈子,下辈子都不用愁了!抓不住,不仅是你们,连同我典标一起,脑袋都得被割下来给人下酒!”

典队正深吸一口气,虎目圆瞪,喝问众人:

“弟兄们,有没有信心再战一场?!”

他的怒喊在整个军营的空地上阵阵回荡。

回答他的是一阵铿锵有力的拔刀声,众士举刀,齐齐在左掌狠狠割上一刀。他们一起握紧血流不止手,向着那高高在上的太阳挥去,他们都被激红了双眼,属于男人的渴望在滚滚烈心中奔腾不息,同时口中大喝:

“战!”

“战!”

“战!”

贺三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刚才那三口酒的缘故,满脸涨得通红。他看着自己殷红的拳,在烈阳的照耀下,透过投入眼中的阴影,如同远方山峦般沉稳,在某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还没有老,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不息,这副身体,这把刀,从未像今天这样渴望战斗。

来吧!来战!让我见识一下什么才是与日同辉的荣耀!

虽然在典队正的口中,那位偷偷溜出宫的公主殿下变成了胸大无脑的娘们儿,但这样的话只能在自己人口中说说,若是宣扬出去被有心人听见,他们所有人都讨不了好果子吃。大唐军制下,队正下辖三伙,每伙各领五位什长,什长各领十丁,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大张旗鼓弄得人尽皆知,否则只会引动更多不可预测的力量,所以此次调动的也就百多号人而已。

这一百多人里面还包括刚加入不足三月的新丁,仅受过基本的训练,还未见过血。于是典队正将这些新丁全都安排在了公主殿下的身侧,老兵全都被散派出去,把守着各个路口。一来年轻人活泼好动,与公主殿下年龄又相仿,旅途自然不会太过无聊,二来若是真遇见敌袭,老兵对敌经验丰富,不至于瞬间崩溃瓦解,可以留出充足的时间让他们反应。

贺三觉得典队正的想法还算是周到,因为像他们这样的人若不是到生死关头根本就不会再拼尽全力,不会看见敌人就傻啦吧唧地挥刀去砍,他们只会耍赖,只会在敌人不知不觉中就死于非命,这才是他们最可怕的地方。

每一次刀与刀的拼杀背后必然伴随着深不可测的智力角逐,谁玩得厉害,谁就能站到最后。

贺三经过了三十年的摸爬滚打才混到了伙长,倒不是他能力不行,反而是他太行了,对这些爱耍花花肠子的职位提不上丝毫兴趣,这伙长还是在他百般推辞之下,典队正强行填上去的。他只想当一名普通的兵士,能够时时刻刻冲锋在前,他享受的是刀锋斩碎敌人骨头的声音以及鲜血喷洒的温度,那种感觉,贺三每每回想起来全身肌肉和灵魂都在颤抖。

正是他这样嗜血如命的狠劲,尽管在乡里媒婆的介绍下接二连三来了几个姑娘,但相处不到一段时间都纷纷哭着喊着要回去。和这样的男人睡在一起,日日夜夜都得提心吊胆。年轻时他还曾方言说:“老子要找的是将门虎女!你都给我找的什么歪瓜裂枣!”但他对权势又没什么欲望,到了五十岁的那年,他仰天长叹,想想还是算了。

他抱着刀靠在树干上,眼睛懒洋洋地眯着打量旁边昏昏欲睡的人,身后不远处,公主殿下正在接见一位贵客。他摸出来一卷叶子烟,仔细一看,暗道晦气,一路颠簸里面的烟都快散了,于是他蹲下来在地上拄了拄,等把烟芯弄扎实喽才想起来似乎没带火,顿时没好气地踢踢身旁的人问道:

“喂,毛驴子,有没有火?”

毛驴子吓了一跳,看清是他踢的自己,才稳住了心神,一边掏火一边骂道:

“狗日的,人老了力气还不小,差点儿没踢死老子!”

贺三眉毛一挑,嘿嘿笑道:“我哪能像你,力气都花在娘们儿的肚皮上去了?那玩意儿现在也快蔫头巴脑了吧?”说着还用手掏了掏裤裆。

毛驴子提起这个就一肚子火,白了他一眼:

“滚你娘的蛋,什么玩意儿!”

贺三不再说话,坐在地上靠着树干默默抽烟。毛驴子闻着烟气儿也馋了,也点燃一根,挤到他旁边,像他们这样的老兵几乎没人身上是没有烟袋的。毛驴儿拿手肘碰了碰他说:

“老贺啊,你说,咱们是不是也应该四处巡视一下啊?”

贺三冷哼一声,有些口齿不清地说道:

“嘿,巡视?你以为咱们是来干什么的?真是来保护公主殿下的?笑话。咱们啊,是来给太守府擦屁股的。”

毛驴子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闷着头不说话。贺三嘿嘿发笑,转头道:

“不懂了吧?这公主殿下是什么人我们都清楚,难道那些人就是些傻子?不,他们不傻,他们比谁都精明,若是刺杀环节稍微出了点问题,最终都是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况且事发突然,来不及准备任何计划,这样大的风险,谁敢冒?而敢于冒这样大风险的人又岂能是一个大唐能够对付得了的,你觉得我们会有活着的希望?”

毛驴子听后恍然大悟,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骂的是谁,又问道:

“那我们为啥子还要来?这不是让我们送死嘛!”

贺三脖子一梗,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觉得这人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怎么这样浅显的道理都看不透彻,但还是解释道:

“你没听见典队正的话?咱们意思一下就得了。要是按太守府的意思,万一真在秦州出了什么事儿,那最好是我们这一拨人全都死绝。死我们这百来号人对太守府来说伤不到筋骨,却可以此换一个全身而退,何乐而不为?

典队正也有意思,还天真地想着要存留新丁,却不知这有多难?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他想要保护这十几个人的性命,却不知道更多的人会因为他的这个决定而枉死,但是他又能怎样呢?怎样做,最后都会是他的罪名。做人就他妈的这么难。

什么?去太守府把那肥猪杀掉?你怎么就这么幼稚?你就不管你父母妻儿的死活了?就算你他妈的狠下心不管,你忍心害这么多弟兄也跟着遭殃?

典队正说的没有错,他一直都为了弟兄们的前程着想。他死了,护主不力、指挥失调、懈怠失职,随便哪一个罪名都能扣在他头上,要是殿下还有什么闪失,说不得要波及三代。我们呢,死了就死了,还可以拿一个因公殉职,家里还能领朝廷一笔不菲的抚恤金。但偏偏这样的人他妈的仅仅是一个队正,你说这世道悲哀不悲哀?”

贺三抱怨地差不多,一卷烟也抽到烫手,他把烟扔掉,站起来掸了掸屁股上的灰,拍了拍挎在腰间的刀,对身边的毛驴子说道:

“走吧,有人来了。”

毛驴子面露戚容,亲吻了一下手里的木梳,郑重地放回怀里。他俩并肩站在一起,朝着街道中央的那个人走去。

街道中央走着一位傻子,手里端着一只破碗,望着他俩憨笑。

贺三停下脚步,毛驴子停下脚步。他们看着傻子被血水打湿了的衣裳,默然拔刀。

傻子已经解决了前方的三拨人,只要再杀掉这两人,他就能走入腹地,去到马车前。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便能杀掉在那里的所有人。

雪白刀光出鞘的刹那在松软的泥地上留下一道沟壑,然后势如破竹,向那颗傻笑的脑袋刮去。

“当~”

一只破碗出现在了脑袋的前方,稳稳挡住了这力量十足的一刀。贺三眼中没有丝毫惊讶,他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局,他一刀并不是他的目的。那柄刀被破碗一挡,竟然反弹而飞,原来是贺三在那一瞬间就已经松手,顺势握拳,毫不犹豫地砸在傻子下肋。

“嘭!”

傻子措手不及,被一拳打飞在地。

傻子不笑了,他慢慢地爬起来,岔开腿坐在地上,鼻涕流到了嘴边,被他伸出舌头舔舔吃掉了。他不动,贺三也站着不动。

傻子继续憨笑,他的嘴里似乎已经溃脓,流出粘稠的恶心液体,以至于他说话时都显得含糊不清:

“我在秦州呆了快半个月,时不时地听人谈起你。传闻在三十几年前,你曾一刀斩了二十三颗头颅,我便吓坏了,暗暗祈祷千万不要碰见你。”

“因为我才失去了一条狗,而我又很惜才,实在不忍心你就这样白白死去。”

“至于我的名字,你们应该早就听过,”傻子缓缓站起身,一股浩瀚的气势喷涌而出,“天罗狱下堂,巫马俞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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