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陆离经过观天阁首席医师的精心治疗,骨折骨裂的手脚没多久便恢复如初,除了药物的辅助以及潜心修养,四肢百骸中那股汩汩流淌的清气起了很大的作用。众人这几天发现他每天似乎都有改变,气质逐渐出尘,举手投足间透着股捉摸不定的意味。

全院的上下人都觉得,现在的他才有一点阁主的样,即使那些潜藏在深处的高手依然对他轻视。

除了自己每日练剑千遍,等待着傲视群雄的那天,那些莫名遭受的白眼还会有什么用。只是卑微之人卑微的想法罢了。他明白,从很久以前,他就不再是燕王府的富家少爷了,若不是老头子收留,他将没命活下去,即使有命活下去,也会是最最平凡的一类人。

现在,他依旧只是想活下去,并且努力活得更好。

正月初一这天,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但凡遇见的人皆是笑脸相迎。

燕陆离换上新置的衣衫,头戴镂空银发冠,金丝镶嵌,祥云衬底,内里清气流转,让他神清气爽。赵念湄头戴金步摇,一身淡粉色绸衣,脚上粉色小靴上顶着两团兔绒,动时显得娇俏可爱,静时温婉淑雅。王芪可依旧衣着朴素,却是干净的荆钗布裙,笑起来眼如新月,露出两个小酒窝来。庄安贤还是和往常一样,去成衣铺定制了一套宽大舒适的衣裳,颐指气使时看着像富豪商人。尹小凡本不愿添新衣,但却被燕陆离强行拉着在昨天选了一套,此时穿在身上也是干净利落。

赵念湄说道:“听说今年的灯会很热闹,咱们要不去看看?”

双眸宛如含水的小雪绒球咕噜噜叫个不停,在众人肩头来回跳跃。

燕陆离笑着看向尹小凡,尹小凡撇撇嘴,转身回去了。其他人都搞不懂他在做什么,只见不一会儿他又回来,叫上众人来到了观天阁的高台。

观天阁高台是继城中太守府瞭望烽之后第二高的地方。此高台有一百九十四道台阶,寓意观天阁已经存在了一百九十四年,此后每隔一年便会增修一阶,可谓是步步高升,平时吸引了不少想要荣登金榜的士子前来攀登。

此时正值新年,观天阁的匠人们也没有休息,架起木桩,在加紧增修台阶。燕陆离一行人一路攀登,一路与过往的匠人攀谈,显得好不热闹。

上了台阶,燕陆离登高望远,只见秦州大小庙宇,亭阁楼观,尽收眼底。高处不胜寒之意将登山而渗出的细密汗珠带走,众人只觉得心情通透,飘飘然欲要乘风而去。

高台之上竟然停放着两只巨大的风筝,尹小凡正在上下摆弄,做着最后的检查。赵念湄眼睛一亮,把被汗水打湿的秀发拢在耳后,好奇地围着风筝转来转去。

她疑惑地问道:“这么大的风筝,能飞吗?”

尹小凡听她对自己的手艺表示怀疑,顿时拍胸口保证道:

“嘿,先不说在此之前我仔细研习过墨家机巧之术,这玩意儿我可是找了个悬崖亲身试过了,要是发生坠机,只能怪你太胖了。”

赵念湄白了他一眼:“啐,你才胖呢~安贤就和你一组了,当初也就随口一说,没想到你还当真了。”

尹小凡不好意思地笑笑,脸和脖子涨得通红,拿眼睛偷偷瞄下燕陆离。燕陆离则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在一旁努力鼓励比较胆小的王芪可。

王芪可十分紧张,手指捏着衣角转呀转。她不喜欢自己的这个坏习惯,有几套衣服都因为这样坏掉了,但她没办法,她控制不了自己。

在没遇见燕陆离之前,她哪里做过这样胆大的事呀,没去过烟柳繁华之地,没吃过上档次的佳肴,没摸过比麻布衣更舒适的丝绸,更没有想过有一天能够在天上飞来飞去,那岂不是和传说中的神仙一样了?上次燕陆离回来,听他讲起在那西山里的种种奇闻,她都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问道难道这世上真有仙人吗?

她其实并不想知道这些。在她的世界里,只有普通的实实在在的生活。她觉得自己这一生中只有两个心愿,一个是自己能够做出更好吃可口的饭菜,另外一个,她微微抬眼看了一眼那道身影,便不好意思再想下去。

如果他要去流浪天涯,如果他某天也能和那些仙人一样瞬息万里,他还会看上这样平凡的自己吗?最重要的是,自己能够陪他走这么远的路吗?

她越想越多,心情变得十分失落,后面连燕陆离在说些什么都没听清。

燕陆离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地对她进行劝说,忽然见她低旋欲泣,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一样,说不出话来。然而还没等他想好安慰话儿来,就见她抬起头,眼神坚定地对他说:

“燕陆离,今生无论你到哪里,我都陪你去。”

当今大唐皇帝启共有五子,李媛是排行最末的一位公主,封号靖安。十几年来一直都生活在深深宫墙之内,锦衣玉食,接受万民跪拜,无忧无虑。不过,最近几天,她有些郁郁寡欢,因为她此前一直觉得十分宠爱她的父皇告诉她,过了这个大年,她便要去到青琉郡,嫁给慕白公子。

慕白公子,江湖人号称无尘剑客,青琉郡王的大儿子,无论是在朝还是在野都颇具影响力。青琉郡是大唐邻国,早在立国之初两朝就结为了秦晋之好。李媛很清楚地明白,此次出嫁是为了国之大计,只是她一时不能接受,这样悲惨的结果还是落在了自己身上。

在靖安十岁的时候,慕白曾随青琉郡使团前来游玩,那年,他十二岁,一见到她便惊为天人,从此念念不忘,此后只要两国一有交流机会,慕白必定在随行之人当中。大唐和青琉郡的上层都知道慕白公子爱慕着靖安公主,而她作为当事人,自然比谁都明白。从心底里,她对于这个人并无太大感觉,对于他的刻意接近也说不上厌恶,但一想到自己即将要嫁给他,李媛又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

他哪里都好,好到近乎完美,她甚至觉得,要是错过了他,今生今世,可能再也找不出这样的一个人了。

“世人都认为我应该这样做,可谁又知道,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人如果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于是她连夜将自己乔装打扮,叫上自己的贴身侍女,偷偷混出了宫门。

大唐的公主失踪了,这件事只有三个人知道,一个是大唐的皇帝启,一个是她未来夫君慕白公子,还有一个,就是燕陆离。

燕陆离在接到观天密宗的密报时,一边佩服于密宗的手眼通天并不是自夸,一边觉得这位公主还真是傻,放着大好的富贵不要,偏偏要来体验一下小老百姓的愁苦。却不知道富人有富人的烦恼,穷人也有穷人的烦恼?那烂陀寺的高僧曾放言说佛能渡一切苦难,结果没人上贡时还不是愁得两条眉毛直抖?

没有人能够真正做到六根清净,能做到的,早已不是人。

燕陆离阅过密信后,没太放在心上,随手一捻,密信便化作碎屑混入脚下的万千尘土。他知道大唐的公主失踪了,却不知道她一路南下,四处游玩,恰在这一天来到了秦州。

一位贴身侍女来到燕陆离的面前,要不是她开口说话,仅看她的衣着气质,燕陆离还以为是哪家的富贵小姐。她神色高傲,似乎很不愿意拿正眼多瞧一下他,她在距离还有一丈远就停下,指着他的方向说:

“喂!那谁?我家主子要见你。”

燕陆离左右看了看,确定他指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疑惑问道:

“我?”

贴身侍女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对!就是你!”心想,难道这人是个白痴?真是下等人难以交流,这小子有什么好,主子怎地就点名偏要见他。

燕陆离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随后和众人打了声招呼,便孤身和贴身侍女前去。

经过几道转折,燕陆离看到了一辆马车停在路中央,十几名带刀侍卫围得严严实实,燕陆离拿眼睛一瞥,便知道他们都是半路出身,对上寻常的匪徒还好,要是真遇上前来刺杀的,早就死得渣都不剩了。

他慢吞吞地来到马车前,垂手站立,仅仅这个动作都引得那些侍卫十分紧张,纷纷按住自己的刀。

这时马车中传来一道清冷的女声:

“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了吧?还不下跪?!”

燕陆离眉头一皱,淡然道:

“好好说话。”

顿时一阵沉默。那些侍卫不约而同倒吸了口凉气,旁边的贴身侍女立即瞪大了眼睛,她万万没想到这人如此不识抬举,真是山野粗鄙之人,冥顽不化,她和她家主子何曾被人这样对待过?不由得怒从中来,杏目圆睁,呵斥道:

“你、你这人当真无赖!给我摁住他!”

众侍卫立即迈开脚步想要上前,在他们眼里,此子瘦弱不堪,若真动起手来,还不够他们几人塞牙缝的。但他们却见此人嗤笑一声,说道:

“主人都没说话,当狗的就开始乱吠了。”

“大胆!”

其中几个性格比较暴躁的侍卫顿时按捺不住,挥刀向前,之时他还未近身就不由自主地倒飞出去,牙齿都崩掉了几颗。

燕陆离冷哼道:“替你家主人给你个教训,若是再不知进退,当心你的命。”

这时,马车中的女声再次响起,说道:“住手。”声音无悲无喜,似乎对这些打打杀杀没什么感觉。剩下本来已经暴怒的侍卫们悻悻然地退回去,只是拿眼恶狠狠地瞪着他。

她说道:

“本宫此次出行,本该属于绝密,却不知为何还是走漏了风声。早就听闻观天阁名满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燕陆离眯着眼睛,心里已经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他并不反感这样做,从踏入玄门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悟出了一个道理,欲成大事,某些时候必须要心狠手辣,若是优柔寡断,必受其扰,因为对恶善也是为恶。

燕陆离低垂着双手,抿着嘴唇思考了一会儿,呵呵笑道:

“我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

马车中的人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答道:

“你可知晓朝廷对江湖的态度?大唐律法曾明确言出,朝廷中人禁止拳养修士。便是说,朝廷与江湖井水不犯河水,各司其职,各行其道,若是哪一方先行破坏这放在明面上的规则,必为朝廷与江湖所不容。”

燕陆离神色冰冷:“你什么意思?”

她继续说道:

“若是将来燕阁主与朝廷起了冲突,无论是通敌叛国,还是杀候屠世,靖安可免你一死。至于江湖,靖安可就管不着了。”

燕陆离觉得吹来的风有些冷,将双手插在袖口,点点头,“好,这份礼我收下了。不过,”燕陆离莞尔一笑,“我还有一个请求。”

“燕阁主请说。”

燕陆离左右张望,发现周围竟然安静地很,他站在此处这么久了,也没见有其他人走过来,想来还有许多力量隐藏在暗处。他转头望向马车,说道:

“请殿下出来与我见上一面。”

“为何?”她的声音似乎裹夹着寒冰,燕陆离甚至能想象到马车之中她皱眉的样子。

燕陆离还不肯放弃,拱手一礼,说:

“只因听殿下的声音,和某位故人相像。”

马车之中陷入沉默。

燕陆离垂手等待,他心里也不是十分确定,毕竟和那个人已经六年未见了。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某天她不知道怎么就跑到了书院里来,和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位中年大叔,他们在书院里住了十日。期间,师傅一直和那位中年大叔待在书房,只是偶尔出来叫她进去,不多时又出来,一连几天,燕陆离发现师傅都是愁容满面。燕陆离几乎常年都待在折剑峰上,好不容易见到了生人,自是十分欢喜,拉着她把折剑峰跑了个遍,看过云雾飘渺的海景,骑过山间奔跑的麋鹿,一起烤过野鸡来吃。

她是比燕陆离小一岁的,那十日里,燕陆离一直把她拿妹妹对待,喜欢在她面前假装男子汉,甚至在遇到野熊袭击时,他也毫不犹豫地站在她面前。她的身体不知怎么回事,很瘦弱,风一吹就经常咳嗽,为此燕陆离还翻来医书,去漫山遍野一一辨认、采摘、熬制。

她笑着对他说,这药治不好的,他却不信,依旧每天早晨就背着药篓出门。只是十日后她就走了,自然病也没有治好。

这段记忆,无论如何他都忘不掉。他记得,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特别亮,像是装着天上最亮的星辰。

燕陆离在努力平复自己跌宕起伏的心境,怕自己忍不住冲上前去。良久,燕陆离才听见她说道:

“靖安一直以来都生活在宫内,这是第一次出门……”

燕陆离不说话,他还在等待,气氛一时变得有些沉闷。他等来了她的一声叹息,她等来了一句话:

“见与不见,真的那么重要么?”

燕陆离陷入了沉默,他低下眼睑,看见墙边走过一只浑身脏乱的土狗,它已经饿得只剩皮包骨头,双眼昏黄,黏稠的唾液顺着烂得一半的下颚淌在地上,只是它不时露出的獠牙才能证明,它十分凶恶,毒辣。

燕陆离说道:

“皆是被遗弃之人,何苦彼此为难?”

土狗咧嘴一笑,一道雪白刀光向着马车斩去。

燕陆离低头看着陷入左锁骨的朴刀,鲜血如注,右手却死死撑着车轱辘不让自己倒下。

当危险来临之际,他依旧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身前,就和多年前的某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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