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飞快,转眼正月即临。秦州城里家家户户都显得喜气洋洋,忙着打扫房屋,除旧迎新,观天阁也不例外。几个管家这几天快要忙疯了,指挥下人将里里外外做一个全面的清洁,该添补的地方赶紧叫来工匠重新打造上色,使观天阁看上去崭新如初。

遥远京都的皇帝也忙着准备开祭坛,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燕陆离嘴里嚼着芪可从外面买回来的切糕片,想去找第一次来这里时见到的那位姑娘,却见尹小凡在自家院子里摆弄着东西。

燕陆离将食物吞咽下肚,拍拍手,抖落粘黏的残渣碎屑,问道:

“小凡,你这是在做什么?”

尹小凡忙得满头是汗,闻言抬头道:“老大是你啊,我正在做风筝呢,赵姑娘说等节日那天想去翠风坪放。”

燕陆离点点头,若有所思:“你是羽族?”

尹小凡似乎没有听见这句话,依旧低头摆弄着风筝骨架,还差最后一圈线,骨架就能做好了。燕陆离也不计较,换了个话题,指着斜对面的那座楼,问道:

“你有看见那边那位姑娘么?”

尹小凡收了线,放下骨架,用搭在肩上的白布擦了擦汗:

“没有,那里没有人住。”

燕陆离正有些奇怪,好端端的怎么就不在了呢?转眼他便想到一种可能,立即回到自己屋内,正巧看见天外一道金光迅疾飞来,伸手一抓,一张字条便躺在手中。燕陆离展开,字体娟秀,是一位女子所书。

“离别多日,你可安好?三月三日,西蜀剑阁会招募新一届弟子,记得上来找我玩。”

燕陆离看着手里的字条苦笑:“看来你已无恙,苏衍还真是厉害,可我连玄门都还未曾真正踏入。”

此后五日,众人都不清楚燕陆离在做些什么。偶尔见他经过湖畔,选了一块圆润平滑的石子儿,使劲一扔,湖面上显现四道水漂。他望着逐渐扩散的水纹,怔怔出神。他站在屋檐下,看春燕衔泥筑巢,看见新的生命出生,探出毛茸茸的小脑袋,好奇地张望外面多姿多彩的世界。他搬出长条木凳坐在庭院中看黑蚁成群出洞,拿钳拨动炉中火炭,门外花盆里螳螂蓄势待动,树桠上黄雀时不时偏头看他。他去到后厨,看厨娘怎样调柴米油盐,炒出垂涎三尺的佳肴。

他五日未曾合眼,蓬头垢面,躺在大街上看行人千姿百态。他愤怒,拿布满血丝的双眼瞪着苍天,可苍天赐给了他一坨鸟粪;他懊悔,抓挠手臂,去酒栈喝得酩酊大醉,将路人撞得骂骂咧咧;他路过巷口,看见十几个毛头小子正在茬架,顿时怒起,一把将手里的酒坛砸在为首一人头上,转眼间被十几人围殴,折了两根手指。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老子是观天阁阁主!你们敢打我?

笑话!观天阁几时曾有你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阁主?!给我揍!

或许他此生就是与道无缘,就是一个平凡市井小子?或许应该为商为官,平淡地度过几年,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姑娘生一个白胖小子,安安心心地度过后面几十年?

他无力地躺在一处破庙前,远方云霞万里,鸿雁一字飞过,骨折的手指也和它们的主人一样无力地搭在胸前。他的道心在逐渐熄灭。

他说:

“老头儿,以前在书院的时候一直和你吵吵,想要下山去看看,你笑我天真幼稚,还说山上山下都一个样,没什么不同。你说你怎么就这么睿智呢?你这么睿智怎么就不教我六出纷飞,怎么就不教我飞剑万里?”

“什么?!你说书上剑术那么多,我自己不认真学?关键是我不能入玄门,剑气见过一次也是惊鸿一瞥,还放屁说什么剑意?”

“你说我的剑不在你那里,那里告诉我那该死的剑道在哪里?!在哪里?!”

他转过头,发现一名乞丐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见他望过来,还特意往旁边躲了躲。他一生气,上前一把抢过乞丐手里啃了一半的馒头,将那破碗一脚踩得稀烂。

乞丐疯了,叫来了五六个乞丐,于是这次他又折了一条腿。

馒头和着血沫往下咽,燕陆离嘴里哽得发苦,他睁开眼,那座山真的好高,那条路就在眼前,他却怎么也找不到上山的那条石阶,曾经内照自观时的那朵青莲依旧翠绿,生机盎然,但他拼尽全力也无法催动它。

他蹒跚着步伐,拖着将残废的手臂,走过首饰铺,路过怡红楼,踏过太守府,来到了城中最宽的一条街道上。

燕陆离不知何时,走入了他人的幻象中。

他心如死灰,只剩一点烛芯在风中摇曳,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这是在哪里?脚下是如同黑渊的深海,燕陆离睁大眼睛,甚至能看见各种各样的鱼怡然自得,一只体型庞大的鲸鲨从冰面下缓缓游过。燕陆离屏住呼吸,生怕动作太大引起它的注意。

莫不是腹中太过饥饿晕倒在了路旁?不然眼前的这一切又做何解?

燕陆离环顾四周,空旷寂寥,只有深海中央有一个黑点,显得十分神秘。他走着走着,渐渐发现脚下的这些鱼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全都朝着那个黑点游去。那个黑点到底是什么?

他决定去看看,挪动脚步向大海深处走去。走了不一会儿,燕陆离突然发现不知从哪里掉下来一团黑影,四面八方瞬间像是被黑墨染透,以不急不缓不快不慢的速度向深海中心的黑点包围而去。

燕陆离知道,自己若是不走快点,便会从此堕入无边无际的黑夜。

光明与黑暗,要怎么选?

“人们总是看见天边黎明才甘愿露出微笑。”燕陆离怒喝:“滚!”

他一下将素王剑刺入冰面,“咔嚓”一声,晶莹剔透的冰面突然破碎,像是被打碎的镜面,又像是被拍裂的水珠。燕陆离痛苦地闭上眼,他发现冰面破碎之后,露出的是黑暗。他心底开始破裂,那些日日夜夜从圣贤书中筑建的世界开始一块块剥落,他疯狂地怒喊,黑发凌乱,双眼布满猩红血丝。

是非善恶真的就分得那么清楚?自己一剑杀掉的叶苏真是十恶不赦?究竟谁是仙,谁是魔?当自以为是的真理占据者毫不留情地批判谬误者时,观镜自照看见的是不是恰是自己最痛恨的那类人?

他沉重地呼吸,握剑的手颤抖不止。燕陆离抬起头,发现黑夜已将整个世界吞噬,好累,他扔掉素王剑,无力地瘫倒在冰面上。冰冷刺骨的寒气从后背逐渐侵袭,燕陆离好想就这样沉沉睡去,什么雄心壮志,什么复仇诛邪?不管了又怎样?

燕陆离的意志逐渐消沉,不多时就开始说起胡话,意识开始模糊。他睁开眼,世界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他在漩涡中随波逐流,无力地看着死亡逐渐临近。

突然,他瞪大眼睛,发现了一件事。他瞪着夜空就这么看着,那里有一轮明月和数不尽的繁星,良久后,像个傻子一样咧嘴嘿嘿笑了起来,然后逐渐变成了畅然大笑。笑声在这个独立的空间内嗡嗡作响,冰面为之震动不止,随后更大的轰鸣声响起,所有的冰面都破裂开来,一只鲸鲨在远处露出巨大的尾鳍,入水时推出层层巨浪。

天色逐渐破晓,黎明提前到来了。

燕陆离凌空踏虚,站在巨浪之上,他的眼眸在此时变得深邃无比,里面倒映着万千星辰,身后一望无际的黑夜如同卑微的臣子将他簇拥。燕陆离闭着眼,感受着此时此刻的不同,喃喃道:

“玄门之内,确是非凡。”

燕陆离运气于目,才发现深海中央的那个黑点竟然是当初内照自观时看到的硕大青莲,他心底震惊,难道现在在自己的体内?

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入世剑易练,出世剑难修,你却偏偏入世以修出世剑。”

燕陆离抱剑一礼,道:“小子愚钝,多谢老人家指点迷津。”

等到燕陆离再次抬起头时,发现自己已经退出内照,四处一看,自己还在街道上,面前站着一位鹤发白须的老人。老人穿着黑白轻纱道袍,手执拂尘,脚踏云雾,飘飘欲仙之意看得燕陆离暗自心惊。

他心里正惴惴不安,这人无缘无故施以恩惠,不是图财害命便是书中圣贤,虽然他送了燕陆离一份大礼,助他一举步入玄门,从此便可感应体内气息,修真炼气,但燕陆离却一点欣喜也没有,祸福相依,此事是福是祸还不明确。

这时,从旁边传来一道怒吼,一个人影穿过长巷,瞬间来到老人面前。他胸前是鼓鼓囊囊的肌肉,体型健硕,气息雄浑,此时他须发皆张,口中骂道:

“狗日的敢骗老子,俺弄死你!”

说完立即顺着冲击之力抓住老人手臂向对面的墙壁砸去。

老人的反应也不慢,在被扔出去的瞬间,拂尘轻点地面,整个人唰唰唰旋转不止,然后轻飘飘地站在墙头之上。那人气疯了,啐了口唾沫,一拍脑门准备把面前的土墙撞垮。

老人怕是有外人在场,脸上有些挂不住了,立即伸出手制止道:

“张郎将,息怒息怒,有话好说嘛!何必动刀动枪的呢?”

被唤作张郎将的大汉顿时怒起:“妈的,劳资没什么和你好说的,早就看你这么装不顺眼了,要不是想到你也一把年纪,劳资手撕了你!”

老人奇怪道:

“不对啊,你问你的姻缘,可不就是那谁谁吗?这有什么错?”

张郎将摸摸寸头,叹气道:“错是没错,俺第一眼就相中了,当天晚上就把她绑了,准备带回去好好调教,谁知道她性子这么烈,居然咬俺一口,跑出去投了井,嘿,俺这爆脾气,顺手就把那些赶来救他的人都给撕了,现在俺媳妇儿没找到还背了这么多人命,你说!你怎么赔俺?!”

“那……”老人搓搓手,有些尴尬,不可思议地问:“这事儿怪我?”

“不怪你怪谁?你给俺提醒一句她性子烈,俺也不至于绑她啊!”

“……”

张郎将心下一狠,反正也是烂命一条,还打算等到三月各名门大派去报名试试运气,现在媳妇没绑到,还被官司追捕,要不是这条街离太守府近,那些白痴不会想到他竟然敢到家门口来,他还真不敢来。他越想越气,自己当初怎么就信了这老头的话,妈的,不弄死他心头真是不舒坦。

他知道这老头儿挺强,要弄死他只能出其不意,于是暗中蓄力,全身肌肉难以察觉的规律波动。

“喂!”

背后突然响起的轻喝让他心头大惊,暗道糟糕,还没来得及回头,便感觉脖颈一凉,旋即看见自己飞了起来,落在了自己脚边,嗯,这双鞋一直都小了点,可是再也没机会换大一号了。

燕陆离神色平静地将素王剑重新放入剑囊,抬头便见老头一脸欣慰地望着他。燕陆离皱着眉头,对他说道:

“说吧,什么事?”

老人哈哈一笑,理了理道衣,赞叹道:“以前听他说的还不太信,此时一观,你果然非凡,他找到你果然是没错。”

燕陆离一脸诧异,问:“他是谁?”

老人脸色一肃:

“他……是一位老朋友。嗯……我这次来是替他给你带个消息。”

“消息?”

“他说:燕陆离,十年后,我在临渊等你。”

“临渊是什么?在哪里?他又是谁?”

老人捻着雪白胡须:“临渊嘛,这个临渊嘛……嗯……咳,到时候你自己就知道了。”

燕陆离撇嘴,淡然道:“你不会忘了吧?”

老人搓手,十分尴尬,暗想今天是怎么回事,难道不宜出门远行?短短一会儿就两个人让自己如此尴尬了,嗯,看来下次出门要问问那只蠢龟了,最好能骗它出来,到时候就不怕忘什么东西了。

“至于他,我仅能告诉你他现在受困于一个地方,他需要十年后的你,而十年后,你也会需要他。”

“你怎么知道?”

老人叹口气,神色悲悯:

“这都是命,谁也逃不掉的。”

来时,干净剔透,回时,留了一具尸体。

燕陆离还在回想老人说的那几句话,提醒自己十年后可千万别忘了,不过他也隐约觉得,这件事是顺其自然的,并不需要刻意而为,他与那个神秘男人终会相见。

踏入玄门后,燕陆离不需要绘灵刻意显现也能看见她了。此时见她在积雪上蹦蹦跳跳,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燕陆离勾起嘴角,转头看到谁家老老少少出得门来,撕下旧符,挂上新桃。

呵,旧符换了半斤新桃,好一个喜庆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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