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下是一片暗无天日的黑。
檀渊凭着本能直冲进去，像一颗急速飞行的星球，周身带着光和火，将黑暗瞬间照亮。男人还是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的样子，似乎对于危险毫无知觉。
或者是根本不在乎。
檀渊咬咬牙，自己纵横三界这么多年，还真没有人这样不屑过。只是她深切的知道，他确实有这个资格。
哪有怎样？
临阵对敌，最忌畏惧。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两勇相逢智者胜，檀渊可从来不是只会动用蛮力。
金光越来越近，像破开蛋壳一样将男人周身的黑气完全打碎，男人却不动声色，只在檀渊距离他天灵盖寸余的时候猛然回身，掌心和檀渊掌心相对。
檀渊以雷霆之势袭来，却也只和他打个平手。两股力量猛烈地撞击着，划出数道光芒。四周的石壁纷纷滚落，无数的褐色薄膜拼命地向两人中间涌过来，却都像飞蛾扑火一样瞬间湮没在巨大神力中。
石壁猛地一震，无数落石沙土纷纷落下，却半分都没有碰到当事人，只在空中再次灰飞烟灭。两人僵持日久，檀渊渐渐有些力不从心。反观九屠，他的脸色就没有变过，始终是一副冰山脸。
周身气息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紊乱，檀渊只得继续咬牙坚持。
方凉一头扎进黑水中，却没能冲出来。
像是掉进了可供观赏的水球里，方凉在这不到一米见方的地方游来游去，眼前是一片粘稠状的黑水，别人进不来，他也出不去。
明明没有边缘，却又始终被困在这狭小的天地。
方凉的头发飘散起来，心却前所未有的焦躁。这是一摊死水，他能感觉到，这里没有怨气，没有生机，什么都没有，就像人死的那一刻终于认命，于是心中再无波澜，从容赴死。
这样的人实在少见，毕竟人活天地间，谁能没有点七情六欲，私心杂念呢，有了这些，就注定会有怨尤，会有眷恋，那些天上的神仙尚不能挣脱这些，何况是人。
若真有这样的人，只怕早已入了化境，无人能敌了吧。
可眼前的事实告诉方凉，真的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神仙之外有神仙。以檀渊的功力修为，在天界可算是数一数二了，但仍然差得太远。方凉浸泡在这无波澜而又似在流动的黑水中，心中竟也渐渐平静。
仿佛有人在对他轻轻说着话，仿佛有微风在轻轻吹拂，一切的一切，都如此安宁，让方凉不由得闭上了眼。
一个女子的形象缓缓出现。
墨色的长发垂地，素白的手握着木制的梳子，正微微偏着头，缓慢地梳着长发。方凉轻轻地走到她身后，铜镜中显出女子粉嫩的脸颊和细细的柳眉。
女子在铜镜中看见他来也不惊讶，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也不转头，朱唇轻启：“你来啦。”
方凉一时不知做何动作，只得装作淡定地点头，轻轻“恩”了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女人却拉过他的手，将一个细长的东西放进方凉的手中，“正好，帮我画眉吧。”
方凉拿着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将它送还到女子手中，问道：“你知道这是哪里么？我得去救我女朋友。”
女人的眉毛微微凝滞，“女•朋友？”
她转过头看见方凉一脸担忧的表情，忽然恍悟道：“是妻子的意思么？”
方凉点点头，“我记得我被困在一团黑水里，你能帮我出去么？”
“黑水？”女子思索了一会儿，匆匆画好眉，拉着方凉往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个门中走去。
黑压压的一片，正在迫进脚下的城池。城中遍地都是尸首，被箭射中的，被砍死的，还有烧死的。
甚至有的手中还拿着砌墙的工具，保持蹲着的姿势，就那样死在墙边上。没有流血，是累死的。有的则推着装满了死人的车，背对着城墙的旗帜，同样没有伤口，是饿死的。
“围城数百年，哪里有出去的路。”女子背对着方凉，衣袖在微风中飘扬，语气却是平淡的。
仿佛在说今天的天气不大好，出门可以带个雨伞，或者更像是好意的提醒，别人漂亮的衣服上有块小小的脏污。
方凉不禁错愕。
中国古代多有围城，屠城之事，项羽烧阿房宫，大火三天不止。清军入关，明人不肯剃发，于是有嘉定十日，扬州三屠。鲜血几乎将整座城的河水染红，而今似乎更为壮烈。
仔细观察可以发现，每个人的脸上没有悲愤，没有决然，有的只是一种平静。似乎只是为了做好一件事，做好手头的这一件事，即使早已弹尽粮绝，早已没有退路。
身后竟是峭壁，天险。
“城上的人听着，你们已经无路可退了，不要再挣扎了，打开城门，投降吧！”
方凉看着楼下的人喊话，看向女子的眼神却是极其温柔的。
“他喜欢你。”方凉说道，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肯定。在抬头看女子微动的睫毛，于是心下更加肯定，“你也喜欢他。”
女子有些错愕的看着方凉，微微一笑。
“后面是悬崖，或许有出口。”
方凉一怔，随即心中闪过一丝不好的念头，忙伸出手去抓，却只抓到一团空气。女子的衣袂飘扬，长发如瀑飞散开，已经落下城楼去。
“噗”的一声，温热的身体戳在敌方的军旗上，染红了上面三千里河山。
穿着甲胄的男人没有叫喊，没有流泪，只是默默地走上前去，抱着她的尸首，吩咐众人推开城门。
城门没有关。
好像他从来就知道，她一定会用自己的血为这座城池殉葬。她就是这样的女子啊，只有这样，他才会不顾一切地爱上她，又只能眼睁睁看她去死。
方凉最后撇了一眼无声站立的男子，抄起城上的旗帜，往悬崖处跳去。
旗帜在空中铺展开，虎虎生风。方凉手中两种灵力在身体中飞速地冲荡着，不由吐出一口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