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中国的齐民终于盼来了薇拉的第一封信。他从邮递员手中接过信就迫不及待拆开,边读信边往屋里走。薇拉的信写道:

我最最亲爱的米莎,吻你!送你上火车一回来就给你写信,让你一到中国就能收到。你在中国好吗?那件事开始办了吗?你这人性格有点软,我可提醒你,千万不能优柔寡断,必须下决心!等着你的消息,随时把情况告诉我。给你唱歌: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树叶在沙沙响,夜色多么好令人心神往,在这迷人的晚上……

齐民心里漾溢着浓浓的甜蜜的幸福,又回到了那个迷人的晚上,竟忘了自己身在什么地方,埋着头一直走进房间。喜凤问:“齐民,干啥呢,看信呀,谁来的?”齐民才猛地惊醒,支吾:“啊……苏联同学来的,哦,中国留学生同学。”

“你同学真关心你,人刚到家信就来了。都说些什么?”

齐民毫不犹豫把信递给喜凤,喜凤接过,仔细看,老半天后嘀咕:“都是蝌蚪字,俺哪能看得懂呀。”

齐民开心笑:“中国字你都看不懂,还想看蝌蚪字?”

喜凤可没齐民那么开心,目光仍然盯在那些密密麻麻的蝌蚪上,越看神色越忧郁,仿佛已经看懂了那些小蝌蚪们都在说什么。就又问:

“齐民你说是你的中国同学给你的信?”

“没错呀。不是中国同学还能有谁能给我写信?”齐民脸不红心不跳反驳回去。喜凤睁着眼睛看不识字,让他大可以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是中国同学,为啥写那些小蝌蚪,不写中国字呀?”但喜凤没被齐民驳住,又提出更深一层的疑问。她虽不识中国字更不识蝌蚪字,却能知道中国的字不是那蝌蚪样,女人特有的敏感和直觉令她对那些蝌蚪字很怀疑:为啥中国同学放着自己的字不写,去写别人的蝌蚪?

齐民愣怔了一下,心想这目不识丁的乡下老婆还真不那么好骗,说谎难着呢。当然他也只能谎到底了,又瞎编理由说苏联不是中国,苏联的学校有规定,中国学生都必须说苏联的话写苏联的字,要不,怎能读人家的书?

喜凤把信还给齐民,说:“这封信要把俺卖了俺也不知道。齐民,你不会骗俺吧?”

齐民不无惭愧地低下头。

晚上,喜凤在床上躺着,但没睡着,齐民坐在桌前给薇拉写回信,薇拉来的信就在他面前平展着。他除了心里的愧疚外,什么也不用提防喜凤,尽可以堂而皇之写,这让他甚至觉得找个文盲老婆也有好处,能当着老婆面给别的女人写情书呀,即便不写蝌蚪字写中国字也毫无危险。一进入别的女人情人的角色,他就全然忘了身边的老婆,只当这个家是他和情人的家,身边的喜凤也变成了薇拉,他给薇拉写道:

我最最亲爱的薇拉,吻你。我已经平安回到中国,一到家就接到你的信,特别高兴,我仿佛又闻到了莫斯科的空气,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也给你唱歌:长夜快过去天色蒙蒙亮,衷心祝福你好姑娘,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件事我会办,但不能太急,容我些日子……

床上喜凤困难地侧过身问:“齐民还不睡呀,写回信?”

“啊,回个信。”

“这么急?有急事吗?”

“啊……是有些急。”

“啥事急呀?”

齐民被当头打了一棒,打得他头疼欲裂,却也把他从遥远的浪漫打回了眼前的真实,他写不下去了,放下笔,坐在喜凤身旁,抚摸着喜凤的肚子,心里特别纠结: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齐民给薇拉的回信发走一个星期后,邮差又送来了薇拉的第二封信,但这次很不巧,被下班回家的赵大石先接到了。赵大石拿着信疑惑地察看,信封上有中国字地址,那是齐民的笔迹,发信人是俄文,显然是苏联寄过来的,谁寄的?最大的嫌疑是那个苏联女同学,当然也不排除其他人,必须求证。赵大石狐疑地把信递给齐民,齐民接过信,慌里慌张揣进口袋。赵大石紧盯着齐民的表情,问:“谁来的?”

齐民不吭声。

赵大石高起嗓门:“我问你谁来的信?”

“……同学来的。”

“同学?中国的,苏联的?”

齐民不回答。

赵大石命令:“把信拿出来拆开!”

齐民硬是愣着不听令。

赵大石一声炸雷:“我让你把信拿出来拆开!”

齐民只好慢慢腾腾地掏出信拆开,封口一拆,赵大石一把就把信抢过去。齐民急了,高声辩护:“赵叔,你不可以这样!这是我的隐私,你不可以侵犯我的隐私!”

赵大石又一声吼:“你跟我讲隐私?”横竖不买那个浑账,取出信,一看全是俄文,又把信递给齐民:“念给我听!”

齐民想了一下后,用对付喜凤的办法来对付这老石头,用俄语大声朗诵起来。赵大石又喝令:“用中国话!”齐民停止俄语朗诵,但也不听从赵大石,嘴巴紧闭。赵大石又一把夺过信,折好放进衬衣口袋里。齐民喊叫:“还我,把信还我!”

赵大石反而不喊了,拍着衬衣口袋嘲弄齐民:“欺负我不懂俄文是吗?我不懂,有人能懂,我倒要看看你们还玩什么把戏!”

喜凤在屋里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慢慢回转身,扶着腰慢慢往床沿坐下,满脸忧愁。她对齐民信的事已经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信是一个女人写的,就是说齐民在外面有了女人,那女人是谁?看那蝌蚪字,不像中国人,是个苏联女人?齐民怎和苏联女人搞上了?肯定是那个苏联女人比俺好,齐民不要俺了!这可咋办?就在喜凤越想越惊恐时,肚子里的孩子猛踢了她一脚,疼得她冒出了冷汗,但也给了她莫大的安慰:俺有孩子了,齐民是孩子他爹,俺把孩子生下来给你看看,你能把俺咋样?

第二天还不到下班的时候,赵大石就风风火火闯回家来,他着实火坏了!那封信已经让人翻译成中文,他已经知道了齐民和那个名叫薇拉的苏联女同学合谋的好事:齐民要和喜凤离婚!反了,真真反了!那两人搞在一起还不够,还要拆散喜凤,好在苏联天长地久!看来让那浑小子回这趟国太失败了,不!幸亏他回来了,否则我还真没法治你,现在你就在我眼皮下,我要治不住你,我这辈子的命算白革了,我副市长也没脸当了!

赵大石一进屋就命令齐民:“跟我出来一下!”齐民一看架势不对,知道要倒霉了,却也只好跟着出屋。赵大石劈头就呵斥:

“马齐民,你究竟想干什么?”

齐民拧着不吭声。

“你说话!有种你就告诉我,你究竟想干什么!”

齐民很清楚那老石头已经知道了他的计划,心一横,既然这样,就摊牌吧!于是冠冕堂皇说:“既然你一定让我说,我就说,我要和喜凤离婚!”

赵大石气得浑身哆嗦:“你,你小子,你小子……”

“我从来都只认刘喜凤姐姐,是你们硬要我和她结婚,我和她根本没有爱情!恩格斯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所以我要和她离婚!”

赵大石暴跳如雷:“你混蛋!混蛋!”

两人争吵时,屋里的喜凤发出一声尖叫,两人急忙奔进屋,喜凤呻吟着:“我要生了,要生了……”

赵大石急忙叫来车把喜凤送去医院,喜凤进了产房,赵大石和齐民在产房门外守候,愤怒而疲惫的赵大石在长椅上坐着,齐民则焦急地来回走动。

护士出门来问:“谁是产妇亲属?”齐民赶紧回答:“我是她丈夫,情况怎样?”护士说胎位严重不正,几乎是横着的。你们没做过产前检查?齐民结巴着推说我……我不知道。护士奇怪了,你不知道?你这丈夫怎么当的?赵大石向护士解释他是不知道,他在苏联留学。我是他们夫妻俩的叔,都怪我,都怪我没有想起来带她来沈阳检查!齐民问护士那怎么办?护士说尽量给她顺,实在不行就动手术。

产房内,喜凤痛苦地挣扎,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她不担心自己活不成,而担心孩子生不下来,但孩子无论如何也要生下来!孩子是她的命根子,是她人生的全部价值,只要孩子平安生下来平安活着长大,她死也值了!

这个孩子的到来注定不能那么顺利,从一开始到现在,他或她的父亲一直都置身事外,他或她也许对父亲的表现极度不满,却对那失职老爹无可奈何,于是就加倍磨难母亲,可能天下的母亲都必须这样承受。父亲算什么?父亲只是一滩稀糊糊,泄下了就完事了。有良心的父亲还会继续悉心照顾那滩稀糊糊在母亲体内凝固成型,继续供养照顾母子,抚养孩子成长,没良心的,泄完就开拔走人,一切都留给母亲承担,所以,这个世界只有母亲最伟大。

好长时间后护士奔出来呼喊:“难产加大出血,需要立即动手术!请家属签字!大人小孩有可能只能保一个,要大人还是要小孩?”

齐民大惊失色,凭本能做决定:“啊?要大人!”赵大石则喊:“都要!两个都要!请你们尽力抢救!”

护士表示会尽力的,但你们要有思想准备。护士又进产房去。齐民头顶着门,紧紧攥着拳头,满额头的汗。只有到了这生死关头,他才猛然醒悟自己的失职,似乎也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责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产房内传出婴儿啼哭声,护士出门来报喜:“恭喜你们,大人小孩都平安,是个男孩!”

齐民顺着门板慢慢滑下,瘫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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