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民造访薇拉家,给自己带来了麻烦。

那天晚上回来后,他把两大袋食物往桌子上一放,累得直喘气。三个室友惊喜地翻看食物口袋,把所有东西都掏出来摆在桌面上。齐民很慷慨,招呼大家一起共产主义。

冯涛边夸奖边调查:“你这家伙行呀,一下子就弄来这么多东西,花了多少钱?”

齐民猛然意识到不妥,支吾:“……忘了。”

冯涛一样一样检查:里海鱼子酱,意大利黑松茸……这些东西街上商店哪有?你从哪弄来的?齐民只好装自然:“有得吃你就吃,问那么多干吗?不想吃我都收了!”

冯涛细眯小眼睛诡秘地斜视着齐民。

很快,中国驻苏大使馆留学生管理处的严先处长亲自前来莫医大,召集全体中国留学生开会,强调组织纪律:不得与苏联同学,尤其是女同学过分密切交往。并成立莫医大中国留学生共青团支部,由冯涛担任支部书记。严处长宣布后,众留学生鼓掌,冯涛站起亮相。齐民愣了一会儿神,才机械地拍几下掌。

这次会后,齐民很清醒自己已经处于组织上,具体是冯涛的严密监控之下,不得不收敛和薇拉的交往,薇拉来宿舍邀请他打网球,他婉拒了,弄得薇拉很没趣;上课时,他站在教室门口先观察一下薇拉坐在哪儿,然后另选座位远远隔开她,置薇拉向他招手示意于不顾;上图书馆,也远远躲着薇拉,并且总是等到管理员来催促离开,才最后一个走。

那天晚上齐民离开图书馆后在校园闷头走路,感觉有人挡在前面,齐民抬头,是薇拉。

那是个雪夜,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薇拉身穿一件红色外套包着红头巾,在雪白世界中特别耀眼,仿如一团火。

薇拉质问齐民:“米莎你怎回事?为什么躲我?”齐民沉默不语。薇拉再问:“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齐民勉强开口说没有。

薇拉口气很恳切:“从第一次见面就觉得你有些忧郁。我喜欢带点忧郁气质的男孩,这类男孩往往有内涵,容易引起女孩子们的关爱。不过不能太忧郁。你一定有什么心事,能告诉我吗?”

齐民一阵犹豫,内心在剧烈交锯。从感觉上说,他喜欢薇拉,也很希望能和她亲密交往,但理智又告诉他这种交往是不会有结果的。不仅没有结果,还会给自己带来伤害,伤自己感情倒在其次,最严重的是伤前程,留学生纪律如此严格,不容冒犯,一旦被组织上抓住把柄,自己的一切就都毁了!趁早结束吧,省得自食其果!犹豫过后,他狠着心说出了结束的最好理由:

“薇拉,我不能不把我的真实情况告诉你,我来苏联留学之前,已经结婚了。”

薇拉震惊且迅速看了一眼齐民,又迅速低头沉默不语。眼前的米莎似乎在一瞬间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再也不是原来的米莎了,她一点也没想到米莎会是那种情况!要说她和米莎交往是有点亲密,但也仅仅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而已,她还没认真思考过这种感觉。似乎也没必要太认真,两人交往时间还短,学习时间还长,远不到认真思考的时候。而且一认真可能就会破坏感觉,还是自然的感觉最好。但米莎说出的那个情况,无疑就把那层模糊的轻纱撩开了,感觉一下子就崩塌了,剩下的全是理智,她不能不认真思考了。

齐民也无言以对,默默站立。他突然觉得烦躁,就把外套的帽子掀开,仍凭雪花一片一片飘落在他头发上、脸上,溶化,雪水顺着额头流淌下脸颊。两人就那样一动不动对面站着。

许久后薇拉问:“你爱你妻子吗?”

齐民没回答,想扭开头躲避薇拉,脑袋却不受控制,还是继续木然面对。

薇拉紧盯齐民的眼睛问:

“你的神态告诉了我你不爱她,对不对?”

“……是的。”

薇拉心里顿时一阵轻松。尽管这种轻松也只是感觉,但此时的感觉与以前模糊的感觉又不一样了,是理智思考过后的感觉。她依着理智的逻辑继续追问:

“既然你不爱她,你们为什么要结婚?”

“我也没办法。不是我自己的选择,是长辈包办的。”

“长辈包办?怎么可以这样?婚姻是两个年轻人自己的事,怎么可以由长辈包办?能把你的故事告诉我吗?”

薇拉说着,伸手帮齐民把帽子戴上挡雪,动作像不经意,或只是一种很普通的关心,却让齐民心里一阵悸动,漾起了一股暖流。然后薇拉提议不要老站着,怪冻人的,边走边说吧,于是两人就慢慢踏着雪,齐民对薇拉讲起和喜凤的故事。

那天晚上他们俩绕着校园转了一圈又一圈,也不管雪下得有多大,雪地里留下的脚印被盖住,又继续踏出新的脚印,不断向前延伸……

薇拉听了齐民的故事很感动,说那个刘……刘什么老、耿家对你确实有很大恩情,可是,恩情和爱情是两码事,你选择做刘家的儿子是对的,不应该做女婿,当时你为什么不坚持?”

齐民很苦恼,说:“我扛不住压力。”

薇拉说:“我能理解,传统力量,是很可怕的。但是你必须抗争!马克思说过,共产主义就是要和传统观念作彻底决裂。你以前错过了决裂的机会,但现在还不晚,你仍然可以奋起抗争决裂!”

齐民直摇头:“我……恐怕不能。”

薇拉问为什么,齐民说那会突破道德底线。薇拉激动了,大声喊:“道德?什么叫道德?恩格斯说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既然不道德,就应该冲破它!你不必有什么自责和内疚,你是站在道德这边的!”

齐民感觉到有股冲动,但还是胆怯,说:“我得好好想想,让我好好想想。”

“还想什么?米莎,你太软弱了。你不抗争,你这辈子能幸福吗?你,一个医学科学尖子研究生,有很大理想抱负,喜、凤呢,连字都不认识,是个文盲,你们这么大差距怎么共同生活?最可怕的是你们没有爱情,你不觉的进了牢笼了吗?”

齐民站住,茫然地看着漫天大雪,和积雪覆盖的楼房,树木。他突然想起了九岁时走进刘老耿家的那个雪夜,从那个雪夜开始,他得到生存也走进了牢笼,而今天这个莫斯科的雪夜,能把他解放出来吗?他觉得整个世界都一片空白。好像《红楼梦》里说过,最终结局是“落了个白茫茫的一片大地真干净”,要能那样也好,大家就都解脱了,可是能吗?

薇拉也站住沉思了一会儿,就这么短短的一个或两个小时的时间,她已经完成了全部理智思考,有了清晰的结论。不过这个结论并不是原先那种模糊感觉自然延伸的结论,而是中途突然拐弯后理智思考的结论。她转身走到齐民对面,以极为坚定的口气对他宣告:

“不行,我必须拯救你!苏联的责任是拯救全世界全人类,你既然来到了苏联,站在这块土地上,我就有责任拯救你!米莎你什么都别怕,我会保护你!米莎,我要你听我的!来,握手!

薇拉伸出手,齐民愣了一下,也把手伸出来,薇拉一只手和齐民紧握着,另一只手扳住齐民的肩膀说:“我会给你力量!”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