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夏天,东北大地出现了大变化,那天十四岁上了中学的齐民上学走进校门,只见校内乱做一团,老师们慌慌张张呼喊:“赶快逃吧,苏联人要来了!”

齐民拔腿就往家跑。他对于日本人逃跑感到一阵轻松,却又十分害怕苏联人要来,在他的知识中,苏联不是一个好国家,苏联人不是好人。他一进家门上气不接下气对刘老耿说:“爹,苏联人来了!真的,日本人都逃走了,俺们咋办?”刘老耿却显得很高兴,说兴许是苏联人把鬼子赶跑的,好事呀!齐民仍很紧张问:“苏联人会杀我们吗?”正在盘苞米穗子的刘大娘插话说:“瞧你这孩子,上日本人的学上傻了。苏联人就是苏维埃,那年咱村也闹过苏维埃,赵团长带部队来闹的。赵团长和苏联是一伙的,不怕。”刘老耿马上纠正说:“什么叫一伙的?土匪才一伙!咱们叫什么来的,叫同志!”

没多久,骑着战马、身穿苏军军装的赵大石带领一队苏军骑兵来到刘家村,村民们惶恐不安地看着他们。赵大石在刘老耿家门前下马敲门,刘老耿不无紧张地开了门,愣愣地看着赵大石,不敢认。赵大石拽着刘老耿的胳膊高声说:“我是赵大石!”并解释那年抗联失败后,转移到了苏联,等待时机杀回来,这不,苏联红军出兵东北了,小鬼子投降了,东北解放了!

刘老耿这才悟过来,赶紧招呼齐民出来和赵大石相认。但齐民已经和赵大石很生分,远远地隔着他,眼光警觉地审视他。齐民可能像刘大娘说的那样,上日本人的学上傻了。他上学只喜欢科学,喜欢那些数学公式,那些物理定理,那些化学反应,那些生物与自然,一切一切的科学知识都很超然,与人类战争和痛苦无关,尽管他也知道杀人的枪炮是科学的产物,知道迫使日本人投降的那两颗原子弹更是最尖端的科学。但原子弹只有扔在城市上空才会把楼房推倒把人烧成灰,印在书本上就是令人神往的科学知识。尽管他刚刚才学到一切物质都由原子构成的基本概念,离原子弹还很远很远,但不妨碍他把学习原子弹作为科学爱好和奋斗目标。因此他此时见到生分的赵大石时,似乎不懂也不关心苏联出兵东北意味着什么,他只关心一件事,怯生生而警觉地问赵大石:“那……你们来了,我还能上学吗?”

赵大石很讶异齐民能上学,随后知道了刘老耿一家不仅含辛茹苦供齐民上学,亲儿子喜根还为救齐民而丧生,万分感慨,告诫齐民说:“等共产党打下天下就接你回沈阳上学,你可得一辈子记住刘家大恩大德啊!”

赵大石来看了齐民后就走了,齐民也放下心来,因为已经很明确知道赵大石和苏联,和共产党是一回事,他找到了他的前途和共产党的联系,他盼望共产党赶快点打下天下,那样他就能快点回沈阳去上学。

随后几年世事变换快得像走马灯。苏联人来后不久,镇上学校来了一个军装笔挺脚蹬马靴的国民党军人,给全体学生训话:根据《中苏友好同盟条约》,苏联将东北移交我国,国民政府已经接收!从今以后,你们要记住,一个国家,就是中华民国,一个政党,就是中国国民党,一个领袖,就是蒋介石委员长!齐民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只知道赵大石,赵大石就代表共产党,从哪儿冒出个国民党?他很奇怪苏联人为什么把东北交给国民党而不交给共产党,对身边同学嘀咕:“那共产党呢?”同学严肃地制止他:“嘘!别乱说!”

没过多久,一个国家一个政党和一个领袖就都换了,学校又来了个身穿解放军军装的干部给学生们训话:同学们,今天我们迎来了一个崭新的日子,解放了!国民党反动派在我强大的人民解放军打击下,只能蜷缩在沈阳,长春一线的城市里,已经成了瓮中之鳖,消灭反动派,解放全东北,解放全中国指日可待!

齐民兴奋地对同学说:“又变天了!”

果然,共产党土改工作队来到了刘家村,组织村民开会斗争地主分田分地,穷苦村民们一个个眉开眼笑。在共产党号召下,本村一群小伙子胸戴红花去参军,要打到关内去,推翻蒋介石,解放全中国!齐民终于明白这回共产党是赢定了。

家里分到了田地,刘老耿喜滋滋的,刘大娘的咳嗽却越来越严重,但还是一声咳嗽一口旱烟。齐民边给娘捶背边劝:“娘,咱能不能不抽了呀。”刘大娘还是那句话:“不抽烟让娘咋活呀!”齐民要娘去镇上看医生,娘不去,说不中用了,咱看不起。熬着吧,好赖活几天算几天。齐民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觉得原子弹不大中用,给娘治病才最要紧,就对娘说:“娘,你要好好活着!我以后要学医,给你治病!”

可惜刘大娘等不到那一天了。她已经下不了炕,咳得喘不过气来,捂着胸口呻吟:“疼,疼死我了!”齐民和喜凤扶着娘靠墙半躺,刘大娘断断续续说:“齐民,娘快走了,娘只有一个心愿,你一定要和喜凤成亲,你答应娘!”齐民面有难色,说:“娘,那是我姐,我咋能……”刘大娘说:“咋……咋不能?你是刘家收养的,太能了!你答应娘,要不,娘走了也闭不上眼!”

齐民还是犹豫。刘大娘干枯凹陷的双眼死死盯着他,那是一双和亲妈完全不一样的眼睛,亲妈的眼神完全是慈爱,养母的眼神是威逼,尽管刘大娘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但那双眼睛依然发射出穿透力极强的光芒,那是生命力的最后凝聚,最后的希望。齐民不禁打了个冷战。

喜凤催促:“娘都这样了,你就答应了吧!”

齐民不得不说:“娘,我答应。”

刘大娘露出满意的笑容,目光柔和了下来,伸手摸齐民的头,继而又剧烈咳嗽。

刘大娘带着对上门女婿马齐民的最后希望闭上了眼睛。新坟前,齐民、喜凤跪在地上磕头。齐民扶喜凤站起来:“姐,娘已经入土了,咱回家吧。”喜凤紧紧抓着齐民的胳膊:“齐民,娘走了,俺以后就全靠你了!”齐民坚定回答:“姐,我一定好好待你和咱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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