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齐民就这样在刘老耿家住了下来。过了些天后喜凤领着齐民和喜根上山打柴火,齐民老是瞪着白桦林发呆,他看到了树干上一双双很美丽的眼睛,他相信雪地下妈妈的眼睛已经跑了出来,化在了树干上,他就那样出神地和妈妈对视。喜凤关心问:“是不是想你爹你娘了?别难过了,看,那儿有只山鸡!”雪地里一只山鸡扑腾着飞了起来,长长的尾巴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死寂的山林顿时有了生气,喜根兴奋地奔跑着去追赶,齐民站着不动窝,但眼光一直追随着那精灵。喜凤拽一下齐民的胳膊说:“你咋不动哏呀?”齐民仰望着栖息在树枝桠上的美丽的精灵,那精灵脚下就有一双妈妈的眼睛,妈妈慈爱地盯着他说:“孩子,你要好好学习!”他于是就说:“我想上学。”喜凤问:“你咋会想要上学?”齐民说:“我在沈阳就上学。”喜凤问:“沈阳?沈阳在哪?”齐民说:“城里。”

喜凤回家后告诉爹娘:“齐民想上学。”刘大娘叹气:“这咱哪能供得起呀,喜根都没能上学。”刘老耿吧嗒吧嗒吸着旱烟杆:“人家是城里的孩子,不上学难受哇。赵团长也留下一些银元,就送他到镇上念书吧。”

齐民于是穿上了日伪的校服,走进校门。喜凤和喜根在校门外羡慕地看着。喜根说:“姐,俺也想上学。”喜凤说:“得了吧,人家是城里来的,咱没那命。”

齐民上学第一天就在操场上听一个日本人训话,那唇上扭动着两条八字胡的日本人在台上叽里哇啦说了一通,由一毛不长的二鬼子翻译官翻译,什么大日本皇军前来开发满洲,给满洲人民带来幸福呀,什么大东亚共荣圈呀,他似听非听。九岁的齐民很矛盾,他亲眼看见爸爸妈妈死在鬼子的枪口下,他恨鬼子,但他又想上学,除了鬼子的学校外没别的学可上,他不能不来听鬼子训话。只有一句话他真听进去了:“经过皇军全力清剿,抗联已经被彻底消灭了!”翻译二鬼子配着那声声嘶力竭的“消灭了”,挥起胳膊狠狠往下砍,小齐民只觉得那胳膊砍到了他脖子上,几乎要晕倒。

放学了,学生们走出校门,喜凤和喜根在校门口等着接齐民。齐民闷着头出来,喜根追上前问:“上学好吗?”齐民没回应,半晌后喃喃自语:“完了完了。”喜根一听就着急:“完了?这么快就上完了?不能再上了?”齐民说:“抗联完了,彻底消灭了,赵团长不会来了。”喜根说:“那……你咋办?”齐民惊恐地看着这个陌生和可怕的世界,说不出话。

喜凤过去抓起齐民的手说:“抗联完了怕啥?还有咱家呢。齐民不怕,有咱家!”喜根赶紧跟着说:“对,还有咱家!只要咱家在,你就不会完!”

喜根也抓起齐民另一只手,中间的齐民立时又觉得有了依靠,他一手紧握喜凤的手,另一手紧握喜根的手,三个小孩就这样手牵手往家走去。

春天来了,野地里草儿长出了青翠的叶子,野菊花黄黄的,苜蓿花红红的,鸟儿叽叽喳喳欢叫着,早晨太阳从东山冉冉升起时,喜凤、喜根各自胳膊都勾着空空的篮子,陪着背书包的齐民从刘家村走向镇里的学校。傍晚太阳偏向西山,喜凤喜根胳膊上的篮子装满了野菜,又陪着背书包的齐民从镇上走回刘家村。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着。

但那年夏天却发生了一件大意外。那天齐民和喜根在村旁河里游泳戏水,喜凤在旁边有趣地看着。齐民向河中央游去,突然,上游涌来一阵洪水浪头,岸上的喜凤大喊:“快回来!快回来,洪水来了!”齐民赶紧往回游,一个浪头打向他,他沉了下去,呛水时他骤然意识到了死,他极端恐惧,生的欲望驱使他竭力冒出头喊救命,已经到了岸边的喜根一看,急忙回头游过去,奋力将齐民往岸边拖。洪水越来越急,喜根已经很吃力,仍然奋力将齐民推向岸边,喜凤伸出手,将齐民往岸上拉,齐民上了岸,没等喜根上岸,一个大浪打来,喜根被卷走了。喜凤尖叫:“喜根!喜根!”

后来在一里多外的河滩上找到喜根的尸体,一家人伤心哭号。齐民跪在埋葬喜根的坟堆前磕了三个头后,站起回转身对刘老耿、刘大娘说:“爹、娘,俺的命是喜根哥给的,喜根哥走了,俺就您的亲儿子!俺长大了,一定挣钱养爹娘!”说完,又跪下对刘老耿刘大娘也磕了三个头。刘老耿刘大娘哭着扶起齐民说:“儿子,俺们老了,就靠你了!”

喜根走后,喜凤就把齐民当亲弟弟疼。夜里齐民睡着了,喜凤帮他剪鞋样做鞋子,从脚底轻轻掀开齐民的被窝,拿一块白布在齐民脚底板比划着,边比划边用剪刀剪好,贴在厚厚的底板上,一针一针纳着。刘老耿和刘大娘在一旁看着,两人都不停吸着长长的旱烟杆。

白天,喜凤陪伴齐民去上学。一群孩子们追着他们叫嚷:“倒插门,倒插门!”喜凤恼怒驱赶群童。那群孩子又变了说法:“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三,抱金砖……”喜凤不再恼怒,而眉开眼笑问:“啥叫女大三,抱金砖?”孩子们叫:“就是你大齐民三岁,你们抱金砖!”喜凤笑得更灿烂了:“这话俺爱听!再说说!”孩子们更欢快叫喊:“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三,抱金砖……”多少已经懂些事的齐民听着不舒服,皱起了眉头,快步走前头去,喜凤追喊:“齐民,你慢点,等等姐……”

又是晚上,齐民照样酣睡,快长成大姑娘的喜凤继续纳鞋底,边纳边看着齐民的睡样,露出喜悦的笑容,继而又害羞低下头。

冬去春来,秋去冬来,齐民已经是个半大小伙子了。一天放学回家,看到刘大娘靠墙坐着边抽旱烟边咳嗽,一声比一声剧烈。齐民赶紧过去替娘捶背,说:“娘,咱能不能不抽烟?”

刘大娘艰难地咳着:“没……事儿,不就咳几声吗?不怕。不抽烟叫人咋活呀!”停了一会儿又说:“齐民呀,你是读书人,不兴抽烟。答应娘,一辈子也别抽烟。……要抽,也别抽咱这旱烟杆,要抽卷烟,抽烟斗,那才叫城里人,才有派头!”齐民完全不理解人们为什么要抽烟,完全不理解娘为什么说不抽烟没法活,他绝对不喜欢那种呛鼻难闻的烟雾,他说:“俺才不稀罕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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