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晕,疼痛……
杜途艰难地睁开眼睛。灰色的天空,默默的雨,在模糊的视线中印射,僵硬的身体被雨水侵蚀。一阵剧痛忽如炸弹般在杜途脑中爆开,杜途痛不欲生地在泥泞中翻滚,双手死死地按住头。
一声嘶吼随着山脉蔓延:“啊!”
数十秒后,疼痛逐渐褪去,杜途粗喘着气,浑身泥水。一片灰色的图景中,杜途双眼黑得发亮,像纸面上戳出的两个洞口,异常显眼。
杜途站起来厌恶地看了看身上的泥水,把视线转到周围:他在一座小山上,身后是大片山林,粗大的树干连成一座城墙,里边望不到头。杜途不记得他来过这里,但隐约地有点熟悉。往远处望去,约一千米处有一座小城,只是……
只是这小城已成一片废墟,曾经的祥和或是繁华,此刻已不见踪影。
废墟!看不见任何高于三层楼的建筑,坍塌的楼房死死压着周旁的小屋,抑或是裂成两半摇摇欲坠。
残破!一道又一道深深的裂痕遍布道路,如同有一只大手在肆意撕扯,享受着大地的悲鸣。
种种惨像如同摆在杜途面前一样清晰。
这是怎么了,杜途惊呆了。
杜途站立数久,僵硬的思维使劲挤出两个字——地震。
环顾四周,没有比这更准确的答案。
可是,这是哪?
杜途满脑子浆糊,他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他上一次记忆还是昨天,或者说六月七八号,他还在家里和昊文王讨论游戏。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个鬼地方?
失忆了?
杜途想起刚刚剧烈的头痛,没准是外伤导致的失忆。他摸摸头脑勺,那里完整无缺。
情况不妙,杜途心想,但现在不是待着不动的时候。
杜途开始朝山下走去。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杜途越是接近小城,一股强烈的心悸越是涌出——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哀伤,悲痛,无助,遗憾,疯狂…… 这些感觉凭空出现,不知从何而来,又挥之不去。
这不是心理作用,而是实实在在,由大脑产生的,无可置疑的感觉。
正当杜途就要淹没在这些情感之中时,一声呼喊叫住了他:“救命啊,救命啊!帮我……妈妈!”
杜途如梦初醒般向身后望去,一个浑身泥水莫约十四岁的女孩,从远处跌跌撞撞地跑来。她右脚崴着,像是被砖石砸中了,红肿的眼睛上泪水不断:“救命……”
杜途立即跑上去,可一股来历不明而又尖锐的感觉闯进了杜途的大脑。杜途抱住女孩的瞬间,这股感觉达到峰值。强烈的委屈,痛苦感如决堤般冲过心头。霎时间,杜途的眼泪夺眶而出。
不知为何,在杜途醒来后。他的“感觉”好像就多了一个层次。比如此刻他就笼罩在一股挥之不去的哀伤之下。这股感觉来得莫名其妙,明明他没有任何理由哀伤。
而这感觉又不是单单的痛苦,现在杜途抱着女孩,一股“获救”的欣喜和希望感也夹杂在其中,这感觉如此蛮横,以至于杜途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杜途意识到,他似乎能感觉到别人的感觉。
“你妈妈在哪,带我去。” 杜途极力抑制住情绪,吃力地说。
小女孩把杜途领到一座倒塌的房屋前,小手指向废墟中最下面一层的砖头堆:“就……就在那里……”紧接着,就自己冲上去开始搬弄那些比她还大上几分的钢筋水泥。
而一旁,杜途居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被夺了魂去。他面向那堆碎石,神情奇怪。
突然间,那碎石之中冲出什么东西,如蛇般迅猛地连接上了杜途,杜途如同被电击一般,失去了意识。
(如果我能感到别人的情感,那么那些说不出的哀伤,疯狂,便是城中无数遇难者的呻吟,如果那些感觉强烈到了极致,就会……)
一阵恍惚,眼前景色一变,转眼间杜途发现自己身处一间老旧的房间里,挂历上的日期是1983年5月28号。在头顶上茶青色的电扇吱呀地摇摆,木桌上凌乱地散落着几瓶老白干。
(这是哪里?怎么回事?1983年,不是30多年前吗?我不是在地震区吗,怎么突然就……)
杜途心中发毛,忽然发现自己像幽灵一样飘在空中!不仅如此,一名留着短发的小女孩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面前。她手上满是淤青,身形单薄,孤零零地站在凌乱的房间里。
(她是谁?)
这时门闩拉开,一个邋遢不已的中年男子仿佛没有看见杜途,拖着一麻布叮咣响的东西摇摇摆摆地走进来。
男子看见女孩呆愣愣地望着自己,拔高声音骂道:“看什么看,再看揍死你!”
女孩猛地一下哭了起来。
“哈!你还在老子面前哭?”男人抄起一个酒瓶逼近女孩。
“哇哇哇……”刺耳的哭叫。
“梆。”一声闷响。
这是回忆。杜途猛然意识到这点。
突然间,整个世界以女孩为中心融成一道流光,所有的一切像是卷入了漩涡,隆隆地融进女孩。杜途也被生生吸了进去。伴随着半睡半醒地感觉,杜途感受到了另一个“存在”——一个人的一生。
我叫周枝花,出生在1973年2月9日,可我害怕过生日,因为在冬天挨打很痛,而且很冷。
是从哪一天,父亲开始酗酒,没日没夜的喝,没日没夜的醉。回家前,要先听清楚有没有呼噜声,有的话就一定要安静,吵醒了他,可就是一顿臭骂,甚至是暴打!有时就算安静也不行,父亲就像一只敏锐的狼,在酒臭熏天的房间里也能嗅到我的气味,然后抖擞精神揍我一顿,再舒舒服服地睡觉去。
为什么!我暗自哭泣,不明白为什么爸爸会变成那样,为什么他要打我?他的每一拳跟灌了铅的沙包一样,打得我一周都抬不起手,全身上下的伤都连成了一块。
有时,他连妈妈一起打,妈妈总是不做声,只是紧紧地抱着我。她的身子随着打击一摆一摆。
想起来了,最开始爸爸不打我,只打妈妈,妈妈受不住就逃跑了。但爸爸还是把她抓了回来。对,就是那一次,枯干枯干,如同柴棍一样的妈妈被爸爸拖回了家。就是那一次,在他准备动手的时候,我冲了出来拦住他,大声喊:“停下来!!”
从那次开始,他连我的份也一起算上了。
不敢想象,这种情况下我还上了学。他很能赚钱,每次把药钱扔在我脸上,说:“自己去买药,别在我眼前晃悠。”
一天,我实在是不行了,胸口像种了一根钢钉,痛得发昏。最后,我只记得我晕倒在了学校。
等到我醒来,已经在医院了,医生说是肋骨骨折。那次,爸爸来了,他的大手向我面部伸来。我只感觉它黑压压地逼近,我下意识的躲避。我害怕地闭着眼,却发现脸上传来轻柔的抚摸,像猫爪背溜过面颊一样舒服。我舒开眼发现父亲居然微笑地看着我,说:“女儿,对不起。”
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他的眼里看不见暴虐,伴随着他的拇指一次次拂过我的额头,像是有一种力量渗进脑袋里,一种勾起遥远回忆的力量——一瞬间,过去很爱护我的爸爸又回来了!
我居然哭了起来,眼泪止不住流,呜呼着。
他挤过身来抱住我,轻轻地抱着我……
在那之后,他时不时地看望我,带些玩具,带些零嘴。本来畏畏缩缩的我也能开起他的玩笑!
心情好,身体也会好。在彻底痊愈前,我偷偷跑回回家,幻想着父亲会不会大吃一惊,笑着迎接我。
我那般憧憬的打开家门。
可我错了,门开启的一瞬,我看见了地狱。
啊!!
我发狂地叫喊着,眼前是妈妈的尸体和爸爸狰狞的面孔。
他邪笑地甩干手上的鲜血,说:“这个婊子,居然收集了证据要离婚。”
他走上前来,身上散发冲鼻的血腥味:“我对你这么好,周枝花!我还去医院看望你了!”
嘣!
什么东西在我心中炸开,我的呼吸几欲骤停,视野被一片血色浸染,鼻涕,眼泪,汗液,尿液奔涌而出。脑子里突然回想起我保护妈妈的那次……
啊!那个男人逼近了!他又要过来了!
我眼前闪过酒瓶的残影,没有犹豫,我死命的狂奔,一边呼救一边哭嚎。
第二晚,警方在河堤边发现了我。
从此,我便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挣扎着。
时光飞逝,转眼过数十年的时光……在我长大后,我在一家孤儿院找到了工作。
我好像完全摆脱了那个事件,那段记忆好像被什么东西抽走了,只有模糊的残片。
在孤儿院里,我扮演了一名守护者的角色。
在那里,我碰到了她,陈小小,一名母亲难产而死,父亲酗酒而死的孤儿。陈小小刚进来的时候,我便发现了她身上的伤痕,瞬间明白了她和我是一样的。
不允许那种事情再次发生……
那晚我抱着她,就像我妈妈抱着我一样,安全,完整。
而后,我成功领养了她,我的亲人,我的女儿——陈小小。
咣!杜途脑中一声爆鸣,结束了这段奇异的幻境,接之而来的是痛!无比的痛!痛到已经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脑子里面像是有一只大手在搅动。
轰!又是一瞬间,所有的痛苦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点都看不出前一秒杜途在痛苦地挣扎。
“喂喂!”一个稚嫩的声音唤醒了杜途。
“恩?”杜途回过神来,眼前的小女孩正担忧地望着自己。
“陈小小?”杜途下意识喊出这个名字。
小女孩抬起头,奇怪的看着自己。
(没错,就是陈小小。和刚才的幻境一模一样。)
“救……”她呜呼道。
对了!救人!杜途瞪大眼睛望向废墟,想起刚刚那些东西,莫非……
杜途心中一紧:“陈小小,你的妈妈叫周枝花么?”
“嗯,你怎么会知道。你们认识?”
这话像是巨石一样砸向了杜途,霎时间懵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从来没有见过这母女,为什么会知道她们的事?刚刚如同亲身经历一样的幻觉又是什么?
没有时间思考,杜途来到废墟下,把块块沉重的石块搬开。
手!杜途惊愕的看着自己挖出的东西。这手已经开始变冷,紧跟着变冷还有杜途与女孩的心。
“妈妈!妈妈!”小女孩冲了下去,跪在地上,右脚的伤口开始润湿地面,像是一朵暗红的花,葬送她母亲。
“该死!”杜途向地面猛击一拳,沉重,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