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有些年头,早已不算年轻,但也不算年壮的赵上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些什么,可以干些什么。

他无父无母,只有将自己养大的师傅。

当然前面一句话,若是经过仔细推敲,肯定会是有很大的毛病。一个人若无父无母,那赵上邪自然必定是了无来处,又怎能现世?

所以,赵上邪肯定是有自己的父母的,他也知道自己是有的。只不过,赵上邪没有见到过。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是被不要了,还是自己的父母死了?关于这些,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一命存天地,生死不由己,算了算了。

但是,能够长这么大,自然肯定是有人养的。

事实好像孤无所依的赵上邪,也跟歌铭一样,自襁褓,就是被自己的师傅养大的。

赵上邪的印象里,反正前十几年,自己就是住在了一个小村子里,住了很久,然后,住着住着,就长大了。

小村子很小,有名且无名。

有名是因为村子的名字是叫作小糜村,确实是有实打实的名字,有着自己的名。

无名是因为除了周边几个小村子,怕是世上,没有多少人会知道这么一个小破村子,所以,无名,无有名气。

村名来源,赵上邪不清楚,当然这种约定俗成的行为,也远远不需要过问。少年时候的赵上邪,在山上练完功夫,做完自己师傅交待的功课之后,总是会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坐在村子后边那座山上的荒枯无草的崖壁上,向下俯瞰。

那个时候,他总是会看属于村子的田地里,皆种满的耐旱的遍地糜子。

他想,小糜村只是执拗地年年岁岁种着糜子,而非跟其他周边村子一样地去种收成更好的小麦,独树一帜,卓然不同,或许,这就是小糜村村名的来历吧。

赵上邪在那个粮食只种糜子的小糜村里,一刻不离地生活了十六年。从穿裤裆伊始,到第一次出门去做师承的生意,整整地待了满满的十六年。

十六年里,赵上邪认识了很多的人,有村头的老木匠、村尾的打铁匠、村西的教书匠、村东的下棋匠……哦,还有村里一个给全村人做衣服的缝补娘,还有他的小姑娘。

村子里有很多的孩子,最大的就是赵上邪。因为他是自己师傅抱回村子来的,所以,就是比所有的小孩子大了一轮。

而关于那个叫做嵋小郿的缝补娘家小姑娘,则又是一群小屁孩当中,最大的孩子。再加上女孩子长得快,所以赵上邪少年的时候,已经六七岁的嵋小郿,只会黏着赵上邪这个住在隔壁的大哥哥。

从小,赵上邪就在练武还有修行,很累。修行是要修境界、练武是要练杀人,所以,累上加累。

那个时候,朴素懵懂的赵上邪,觉得自己收到的最好的礼物,就是整天笑呵呵、眉清目秀的嵋小郿每天给自己递过来的一条干干净净的汗巾。汗巾上面还有一朵小花,绣得是梅花,绣工精致,读去是梅、是糜、是嵋、是郿、还是美……

赵上邪很喜欢。

……

而村子里还有一个人,现在估计是个坟,让赵上邪很不舍。

人活着是人,死了住坟,现在死了的以前的那个人,就是那个养大赵上邪、陪伴赵上邪十几年的始终是黑衣白头的老头儿,也就是赵上邪的师傅,一个赵上邪到现在仍然记得很清楚的老男人。

记得清楚的不只是样貌,还有很多很多。

有从小逼迫练武所给的酸楚、有教会各种杀人所赋予的喋血、有一起喝醉酒没有规矩的笑骂哭骂的糊里糊涂、有送自己出门去接生意时回转的萧瑟背影、有临死前想说很多但是却只劝自己别一气之下挑了担子的慈穆……

那个时候,看着闭上了眼的这辈子始终长得普普通通的黑衣白头老头儿,知道了很多的赵上邪,终于是最后一次感受了自己的师傅的林林总总。赵上邪当时的语气仍旧平静,因为他的师傅说做这一行,情绪要稳定,见生莫过喜、见死莫伤悲……

所以赵上邪没怎么显得格外伤悲,只是半蹲在床头,闷了一口挂在腰际葫芦里浑浊的自家用糜子酿的烧酒,低头,看着静静躺在床上,此时看去极为干枯瘦小,却曾经于自己眼里肩头伟岸的自家师傅,沉默了一会儿,眼眶微湿,笑骂了一句。

“嘿,老头,我个子可是高过你了咯!看来,我赚来银子买来好酒,你喝不到了咯……”

……

……

……

披麻戴孝的赵上邪,在埋了自己的师傅之后,没那么多的不必要的心伤神伤,短短地收拾好了住了十六年的屋子里的一切,就开始向村子里的所有人家,一一告别。

从村头开始,到村尾结束,当中,赵上邪独留下了自家隔壁的缝补娘家。

最后,那个时候还很年轻,没有经过风刮雨砺显得白白净净的赵上邪,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在一天不算晴朗也不算阴郁的清晨,敲了敲那家住着嵋小郿小姑娘的门。

赵上邪记得很清楚,离开小糜村的那天清晨,自己敲门之后,给自己开门的,就是那个自己现在,还是心心念念的、爱笑的小姑娘……

那年,他还很年轻,年轻得面庞还显得有几分年幼。

那年,她还年幼,离长大,长成姑娘,还有些年岁。

那天,开口的先是嵋小郿,赵上邪想自己一辈子都会记得那个时候的那段对话,当两人家都没有笑,当然,也都没有哭。

“你要走了吗?”眉清目秀的嵋小郿站在门槛之内,看去小小的,很好看。赵上邪相信,面前的这个小女孩,面前的这个自己背大的小女孩,面前的这个递给自己绣着梅花的汗巾的小姑娘,等几年之后,一定会更好看……

“嗯,是的。”赵上邪低头,没有看她,因为,他现在心情很不平静,不平静,所以,不敢看。

“你昨天跟所有人都道了别,直到今天才跟我说,莫非,你就不想跟我说再见了?”小姑娘嵋小郿的语气很清脆,很好听,但是有点颤,就像是草尖上挂了过于沉重的露珠,支撑不住,颤颤的。好像,就像是在哽咽。

“没有,我不会的,我肯定会跟你,道别。”赵上邪仍旧是低着头,不要、不敢看她。只是看着自己的鞋尖,看着那双,要带自己走很远,不知何时能归,能否还穿回来的鞋子。

“那你要去哪里呢?”小姑娘追问。

“我不知道,反正,就是北边。”

“上北村吗?”嵋小郿还小,那个时候,在她的印象里,北边就是上北村那个在小糜村北边的另一个她去过的村子,很纯真,很惹人喜爱。

“不是,不止,很北很北。”

“那你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不知道,可能会很久,也可能,就回不来了。”

“回不来什么意思?你是不喜欢小糜村了,要走了吗?”嵋小郿的声音,愈发的颤了,就像是那颗将坠未坠的草尖上的露水,蓄得要堕下。

“不是。”一句简短,一句干脆,一句不知如何方可多说。

因为赵上邪此刻,真的是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向面前这个还不怎么谙人间世事的小女孩子解释,所以,他只能是回答不是。

心里有个声音,很低沉,很不散:“不是不喜欢,而是注定,要离散吧……”

“那究竟是为什么?”

“因为,可能,会死在北边吧……”

……

两个人的谈话又陷入了沉默,晨风略凉,赵上邪的手指开始不自然地摩挲着挂在自己腰边的酒葫芦,覆着老茧的指肚感受透在其上的凉意,不语,不敢语,不知语何……

而小姑娘嵋小郿,在这个时候,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隔壁那位对自己一直很慈祥的老爷爷死掉去之后,自己最最喜欢的大哥哥,就要离开。当她昨天知道这个现在真是讨厌的大哥哥跟村子里的人家一家家地告别的时候,她就很想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不等她长大,就离开?……

她不懂,但是,她还是想说一句话。

“那我等你吧。”

这句话声音不重,声音很轻。但是听在赵上邪的耳朵里,却一点也不轻,而是沉甸甸的重……

赵上邪抬头,看着同样在看着自己的嵋小郿。

……

房子门上有槛,门前有台阶,槛内高出阶外,所以,尽管比嵋小郿高出好多的赵上邪,此刻看去,两个人也是一样的高。两个人的眼光平视、相交……

赵上邪看着嵋小郿,抿嘴,一笑,“好,那你等我。”

嵋小郿用力地点了点头,“嗯,嗯,嗯……”

……

别已道完,到时需走。

所以,腰别葫芦,一身黑衣,袖里藏剑的赵上邪转身,欲走。

可是,小姑娘嵋小郿却是一步跨出了门槛,追出门外。纤纤小手一把拿过了挂在赵上邪腰际上的装着糜子酒的酒葫芦,夺在怀里。

赵上邪低头,看着只在自己腰畔的嵋小郿,摸摸她的头,细声低问:“小郿,别任性,放心。”

“我不是任性,你出门,就不要喝酒了,喝酒误事。”嵋小郿摇头,把两根小辫子摇得左右使劲地乱晃,“你不喝酒,多干事,尽早回来。”

赵上邪笑了笑:“好……”

……

……

……

那天,赵上邪不用转身,就知道,嵋小郿一定攥着自己的衣角,目送自己离开。

可是赵上邪没有回头,一直走,出了村头,出了村口,离了村子,往北走。

他不敢回头,他怕回头看见了什么,就不想走。

但是,他得挑起自己死去的师傅留下来的担子,尽管,他的肩还稚嫩,他的身板还不够硬挺。但是莫急,一路走自会一路长成。

……

仍旧还小不明太多的嵋小郿,静静地站着,一直看着离开的大哥哥的背影,左手环着酒葫芦入怀,右手攥着衣角,双眼模糊地看着。

屋里全村最漂亮的缝补娘补着一件衣服,一针一线,那件衣服上面的裂口,逐渐地消泯。但是衣服好补,心却难补,感情更是。

心灵手巧一世的小糜村缝补娘,低头看着那根针尾牵连的棉线,心语:“真是个傻小子,真是个傻姑娘……”

一针牵线上下游,一人也是牵着另一人的心心念念,南北走。

剪不断,理还乱。

……

那个时候,赵上邪在自己的师傅死去的那个晚上,在守着那柱为逝去的人点燃的香的夜里,盘坐在蒲团上,想了很多,想了很久。

自己的师傅,是个影子,是个要保护某位人的影子,是个属于西域诸国之地里,北边的最靠近北邙的一个国家里的,国主的影子。

那个国家叫做嵋国。

而嵋国,是为现今的北邙朝,所破。

嵋国不大,因为就算是整个西域诸国之地,也就是同大唐、北邙一样广阔而已,更何况是十四国当中,国力最弱、国土最小的嵋国呢?

所以,那年,北邙自东西进,试图吞并毗邻的嵋国,进而吞并西域。

六年前,嵋国国破。那年赵上邪已在小糜村生活十年,第一次见到了缝补娘家出现了还抱在怀里的嵋小郿。

但是,嵋国之所以取名嵋国,是因嵋国之人,眉上有山,眉如山重。

那场嵋国北邙之战,一战十年。男儿人人皆赴沙场,家家女儿皆着缟素。

嵋国国亡之日,北邙重骑直驱皇宫,而于那日,嵋国国主着皇袍端坐龙椅,皇后妃嫔正坐两侧,一众皇女正立,一众文人大臣扶衫举笏直立朝堂。

煌煌朝堂之上,不见皇子,不见武将,尽皆赴死于沙场、乱战于宫外。

随后,待得所有狞笑而来的北邙将领入宫,嵋国国主起身,引发了刻画在皇宫当中所有的阵法,登时一瞬,杀阵连天,无人逃遁。

自此,嵋国国破,嵋人家亡。

但同时,几十万人的嵋国,十年之间硬生生地磨掉了近乎相同人数的北邙铁骑。甚至于皇宫崩塌湮灭的那日,直接杀死了北邙朝西路大军的大统领。

当年城破于城头被北邙活捉,并最后于大庭广众之下当众问斩的嵋国宰相,在临死前赋诗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至此,天下皆知嵋国人人其眉不摧,其眉山重。

……

但是,于十六年之前,于北邙大军来袭之时,嵋国国主便是与一众心腹大臣谋划,已是于大唐之内,偷偷地建起了小糜村,将一部分的文人武将精粹,以各种假死方式,偷偷地安置至此。

只不过,临到十年战后国破,嵋国无一皇子皇女,愿逃离至小糜村静待复国,最后,只能是送了于当时,刚刚出生未久,仍在襁褓当中,什么都未曾知晓的嵋小郿……

关于这些,赵上邪后来,都是知道了。

因为他的师傅就是负责保卫嵋国国主的影子,被指令,亲自负责此事。

所以赵上邪的师傅,本就打算养大赵上邪之后,便将自己的任务,交给自己的徒弟,最后,赴北邙,刺杀当时进言发战的北邙皇子,当今的北邙朝皇帝。

本事很大的老人,或许能杀死,但也应该是会身死。但是无妨,赴死也好。

可是当年之想法,到了如今,亦是有变。

或许,赵上邪的师傅,能够活了这么久,能或者看到赵上邪出师,也就只是凭借了那么一口气。

那一口养大赵上邪、交待完任务的气。

后来,赵上邪出师,那一口气,也就泄了。

最后,泄了气的人,也就死了。

但是师傅,毕竟总疼徒弟的。

所以,赵上邪在自己的师傅临死前,听到的,确是自己的铁血尽忠了一辈子的师傅,叫自己不要去挑起那个根本就不可能挑起的担子,笑着说:“人老人死旧事亡,你还年轻,就不要干这等明知不可为的傻事……”

但赵上邪想:“或许,师傅是想看见那些的吧,是想看见我一力挑起那如山重担的吧。但只是,怕我挑着累,心疼我吧……”

师傅心疼徒弟,徒弟也心疼师傅。

所以,赵上邪得让自己的师傅,去到地下见到所有的老朋友,还有那位嵋小郿的父亲,当年嵋国国主的时候,让他们看到,自己的师傅的徒弟,很棒!

所以,那年那夜,赵上邪一晚未歇。

他告诉自己:担子如果真的好重的话,那自己就走慢些,多歇歇,总是能挑完的吧……

所以,他决定别了小糜村,决定别了嵋小郿,决定去挑起那根担。

嘿,不就是杀人吗?

……

十六岁的时候离开,漂漂荡荡了十年。

十年的时间里,赵上邪始终是待在北邙,没有回过一次大唐。

十年的时间里,赵上邪刺杀了很多的当年进攻嵋国的北邙将领,嵋国的宿敌。

十年的时间里,赵上邪活得就像是角落里的啮鼠,阳光后边的阴影。

十年了,赵上邪终于是在一次北邙的反杀里边,死里逃生,来到了渭城,回到了大唐。

……

现在,赵上邪住在了药斋,在喝酒,在吃菜。

现在,歌铭来夺他的酒壶,就像十年前,那个叫做嵋小郿的小姑娘。

动作、行为,一模一样。

十年,赵上邪二十六岁。

十年,嵋小郿十六岁。

“嘿,等我的那位小姑娘,大哥哥杀了很多师傅的仇人,很多的你的仇人。嗯,真好。”

“还有,我想你了……”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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