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春初,北风仍旧凛冽,草原仍旧枯黄,山隔人划的大唐边境之上,雄奇的边城渭城之中,一个名叫药斋的没有药的小铺子里,也很冷。

因为这个铺子的主人没多余的钱买些木炭,所以,铺子里的温度很低。在不算暖和的房子里面,一个落魄男人坐在椅子上,静静地不动,抬头看着积着尘灰的房梁,默默地一边压抑伤势,一边在感叹死与没死。

赵上邪肯定是不想死掉的,因为他喜欢干些大事,喜欢偷偷摸摸地干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他还有很多想干的事情没有完成,还有很多心心念念牵挂的事,所以,他其实不怎么想死。

他惜命,但是肯定不许别人说他怕死,因为自从他出师之后,干了自己平生师承行当当中第一笔买卖之后,他就已经不怎么在乎自己的性命了。

因为他亲手收割掉很多人的命,发现好像好多人的命也不怎么值钱。而太值钱的命,在赵上邪眼里看来,好像好多的,活得也很没有意思。所以,他无所谓。

只不过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做掉,所以他还暂时不怎么想死,尤其是死在这个不在他曾经的计划范围之内的落脚点渭城。不是他觉得渭城不好,而是他觉得死在这儿很没有价值,他应该死在那儿,那儿有很多,很多的他不想没有掉的东西。

或许那些东西肯定在常俗人的眼里普普通通,在某些商人的眼里毫无价值,但是他很喜欢,喜欢到愿意回到那里去死,喜欢到费尽千辛万苦从北邙那儿逃回来,喜欢到辛辛苦苦地在人生地不熟的渭城里苦苦挣扎……

“这很累的啊。”赵上邪如是想。

只不过,当他注意到从后边的房间里掀帘而来的歌铭,他又皱起了眉头,把眉毛,拧成了两支穿云插鬓箭。

作为人来讲,即便是抱在妇人怀里的呢喃作语的婴孩,在看见一名大人皱起眉头,不用教,不用学,都会知晓到这是不高兴,然后瘪嘴,哇哇大哭。所以赵上邪现在,在很明显地表示出了歌铭知道的他的不高兴。

他是不想死,可他也不喜欢欠别人什么。欠钱,他已经很久没体验到过了。欠情,他也不知道什么算是。而欠命,除了自己的那个死了很久,自己亲手火化掉的白发黑衣老头,自己好像还没有尝试到过这种感觉。所以,他很不高兴。

歌铭也看到了这些,但是,他笑笑不说话。歌铭大致是知道赵上邪想的是什么,也知道他为何皱眉不高兴,但是歌铭反倒是很高兴这个好像很厉害的男人现在不高兴。因为只有不怎么喜欢欠别人的人,在欠别人的时候,才会不高兴。

歌铭相信,对于赵上邪这样的人,大致是坚信有欠必定有还的为人信条。所以,他很高兴,也很期待,只有这样,只有这样的表现,他才好开口嘛。

所以,歌铭端着一碗药汤,走近,低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叫作赵上邪的落魄男人。

坐在椅子之上的赵上邪也抬起了头,看向了歌铭。

或许是铺子里温度低,大概很多动物在冬天都不喜活动,所以,两人都很有默契,没有开口。

小铺子里的气氛现在很沉闷,又冷又闷,很不好受。

歌铭咬了一下嘴唇,终究是没有继续耗下去,所以,端着药碗的左手没动,右手有点不自然地摸摸了自己的鬓角,干干地很不好意思地开了口:“椅子咯人吗?”

赵上邪眉梢轻挑了一下,倒是很诧异歌铭会问出这样一个没有营养和水准的问题,仍旧是抬着头,开口:“还行,不算舒服,也不算太难受。”

歌铭笑了笑:“那就好。”

赵上邪这个时候也不知道还说些什么了,他也算得上是纵横多年的没有传说的传说人物了,现在倒是第一次地摸不清像歌铭这样一个普通人的心思,所以,他略略感到些许的挫败,低回头,不再那般仰着,把脖子靠在椅子上,微合上了眼。

“你这样站着,我看着很累。”

歌铭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就只能是顺着话题接了下去:“我也知道你肯定不是说我累。”

“你知道还问?”

歌铭听完,倒也不恼,仍旧是笑着,稳稳地端着药碗,稍稍提了提自己的衫摆,然后蹲了下来,说道:“把药喝了吧。”

“我为什么要信你?”赵上邪像是吃了刀子,呼出的口气,好像都是一股股的刀气。

“可我也没有理由来害你啊。”歌铭现在觉得好生委屈,想摊摊手来表示自己的无辜,只不过发现自己好像手上还拿着一碗药汤,所以只能讪讪地收回了自己伸出一半的手,又在自己的下巴上摸了一下,借此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

赵上邪没有在乎这些,这次是彻底地闭上了眼:“这碗药太贵,我还不起。”

“不贵的,里面没什么珍贵的药材,珍贵的我也还买不起,所以只是用了什么白芷、黄芪……”歌铭拿自己空出来的右手掰了掰手指头,很认真地叙数,借此表示这碗药,真的很便宜。

“那你说这个能救我吗?”

“那当然了,这个方子可是出自《药石经注》,专治邪气入体、淤塞经脉。你要知道,《药石经注》可是有多难得的,那可是医经当中的巅峰啊!当然,喝这一剂自然是不成的,你得服上十几剂才能好,还有那股滞在你体内的气息光靠药剂是除不干净的,你自己得花大气力排斥出去。”歌铭激动地挥着手,言语神态当中颇具有些恨铁不成钢、恨石不开花的意味。

赵上邪摆了摆手,没在乎太多,“那也就是说能救我的命咯?”

歌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蹲在那儿像是便秘一样地憋了很久,终于说了一句——“果真言如屁。”

赵上邪这次没再说什么了,站了起来,一把拿过歌铭端着的药碗,一饮而尽。喝完之后,把那个空碗放回歌铭的手上,看着略微有些错愕的歌铭,慢慢地说:“现在,我欠你一条命了。”

歌铭点点头,确认事实的确如此,承认:“嗯,是的。”

“那我该怎么还?替你杀人,还是治好我之后抹脖子还你一命?”

歌铭摇头,“不用这些,杀人不好,还命我亏。”

“那要怎样?”

“你教我修行好了。”歌铭盯着赵上邪,很认真地道。

“为什么?”赵上邪此刻也觉得很困惑。

“因为你欠我一命。你的命现在是我的了。”歌铭说得很干脆,很不容人拒绝。

“可是你怎么能学会?”赵上邪撇嘴,他看得出来歌铭的气海毫无生机,连最普通的人都不如,“天不赐,汝能取否?”

歌铭摇摇头,“你不喜欢我学和尚说话,我现在也很不喜欢你学道士跟我说话。”

“所为无谓。”

“可是我喜欢就好了……”歌铭站起了身,不再看着赵上邪,挥臂,把空碗一扔,“啪”得一声,碗碎了一地。

“碎碎平安亦是岁岁平安。坏的也可以变好,反正,我喜欢就好。”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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