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陆坊的小医馆关了一宿,这会儿尚未开张,门前的青石路倒是被昨夜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焕然一新。

医馆的后屋此时涌动着淡淡的皂角香气,齐笙正坐在床上替自己上药。

魏千影将她从齐家送回来后,替她备好热水沐浴,她这才有机会洗去一身灰尘与疲惫,好在身上除了几处擦伤,并无大碍。

房门在这时被人推开,逆光中,魏千影的身形被勾勒得犹如镜中光影。

齐笙愣了半晌,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小腿犹裸露在外,忙将裙摆放下,清了清嗓子说:“你还没走啊,我还以为你已经……”

她话还未说完,魏千影已取来巾帕,在床边坐下。

齐笙见状,极有灵性地背过身去,任由魏千影替她擦拭尚未干透的发丝。

床头点着安神香,同草药的气息混在一块儿,令惊魂一宿的齐笙昏昏欲睡。

她下意识觉得客人尚在,就这么见了周公委实不妥,只好强打着精神,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魏千影唠着:“多谢少侠今日出手相助,救小的一命。为报恩请,今后小店不再收取少侠一分诊金,终身免费看病,够意思吧?”

身后那人不吱声,沉默得像是一尊佛。

齐笙觉得没趣,仰头望着窗外晴光温柔,雀儿在枝头吵闹,再联想到昨夜自个儿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顿觉人间可爱。

经历这么一回,她也将许多事情看得淡了。

什么名分,什么相守,连同魏千影这个人,似乎都没那么重要了。

她就想活着,想好好活着,这样才不枉来这世上一趟。

炉中香灰无声碾落,摔得粉碎。

她突然想起什么,微微侧过身问魏千影:“你这次又是因为什么来喜州,难不成又是来窥探我?”

她的一头青丝垂在身后,愈发衬得面色皎皎,犹如温润的瓷器。

魏千影放下巾帕,静静望着她道:“齐笙,这不叫窥探。”

齐笙闻言“噗嗤”一声笑起来:“那你不妨和我说说,这不叫窥探叫什么?”

话音落下,犹如石沉大海,再无回音。屋外是一树又一树的鸟鸣,屋内却静得诡谲,只剩下两人之间的呼吸起伏纠缠。

望着魏千影英挺的眉目,微抿的薄唇,齐笙不知怎么心口陡然抽痛起来。

片刻之前,她还干净利落得像是能随时抽身一般,眼下又眼睁睁瞧着自个儿陷入泥潭,且越陷越深。

真是奇怪,为何这个人分明就在眼前,她却还是思念得快要疯掉。

郁结的心思无法得到纾解,反倒是魏千影一寸寸地向她靠近,近到两人的鼻尖就要触到一块儿,齐笙终于回神,想要退后,才发觉手腕早已被对方扣住。

下一秒,魏千影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她木讷地想躲闪,却被按住脑袋,只能乖乖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

魏千影的呼吸就落在耳畔,烫得齐笙几乎连灵魂也在颤栗,只听得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来,是因为发觉自己心中有你,齐笙,相思的滋味并不好受。”

刹那间,齐笙的眼睫猛地颤动起来,好似一双上下翻飞的蝶。

她胸中酝酿了无数插科打诨的俏皮话,最终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事到如今,她再也不想用那些没心没肺的打趣来掩饰自己的一颗真心,她只想认输。

他们之间,本就是她先动了心。

在那之后,魏千影就像一个出色的猎手,布下天罗地网,起初只是一句看似不经意的戏言,之后便是无数次令人招架不住的试探。

他可以坦诚到毫不掩饰对她的好感,又冷漠到从一开始就把底线划定给她看。

说到底,他还是不愿为这段感情负责,他想要将她留在身边,又不愿用俗世的婚约名分将两人捆绑。

他是最有耐心的猎手,大大方方亮出屠刀,等她自投罗网。

这一番较量,她愿赌服输。

谁叫她既没有办法割舍掉对他的迷恋,也做不到改变他的心意,那么不如放弃挣扎。只要她付出十分真心,他肯回报三分,便已足够。

齐笙想到这里,伸出手搂魏千影的腰,一点点收紧,最后满足地闭上双眼说:“我知道,相思催人老嘛,今后有我罩着你,不要不好受了。”

而后她便稀里糊涂地睡着了,因前一晚累得够呛,这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时分。

小屋内光线昏暗,唯有桌案前点着一盏灯,魏千影正闲坐在灯下看书,眉心习惯性地蹙起,看得让人直想替他抚平了才好。

像是察觉到什么,他的目光从书卷移到齐笙身上,似笑非笑地问:“看够没有?”

齐笙不以为然,挑了挑眉道:“你盯着我看做什么?”

“这话应当我问你。”魏千影反驳。

“你若不盯着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有没有人说过你强词夺理?”

“那倒没有,从前师父常夸我伶牙俐齿来着。”齐笙说得一本正经,眉眼间当真有几分天真无辜。

魏千影闻言微微展眉,不再与她争辩。

傍晚的时候,齐筝曾亲自送来一只烧鸡和几盘时蔬,聊作答谢。

齐笙走到桌边扯下一只鸡腿,举在眼前看了又看,最终轻轻叹一口气:“我原本想着这辈子再也不会原谅齐家,可没想到昨夜在那片废墟之下,齐重河竟然哭了。”

“他对我说了许多娘亲幼时的的旧事,说我同娘亲长得很像,还问我能否原谅他。”她顿了顿,咬一口鸡腿继续说,“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人这一生如此短暂,用来恨一个人实在是不值得。”

“所以呢,我决定不恨他了,但是,也不想原谅他。”齐笙郑重其事地说完,只见魏千影目光沉沉盯着她手中的鸡腿,不知在想什么。

她没有想到的是,等到很久以后魏千影终于有机会站在今生的宿敌面前,而那个时候他却放弃了复仇。

是她教会他,消弭仇恨的方式是多元的。手刃敌人固然解气,可选择悲悯和原谅,同样需要勇气。

唯有一件事情可惜得很,那就是,彼时她已经失去了陪在他身边的能力。

眼下两人之间既然挑明了心意,魏千影今天夜里留宿便是顺水推舟的事情。

可这会儿齐笙好端端地躺在床上,时不时瞥一眼身边闭目养神的魏千影,委实觉得此景此情同她想象中的春宵一刻很不一样。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终于沉不住气坐起来问他:“你说你心中有我,可是真的?”

魏千影闻言睁开眼,淡淡答道:“我从来不骗人。”

“可为什么是我呢?”齐笙说完意识到自己的气势输了一截,于是又自顾自把话圆下去,“我的意思是,本姑娘虽然优秀,可少侠身边应当也不乏人追求。你如此轻易草率地答应同我在一块儿,莫不是来者不拒,男女通吃?”

话音刚落,两人无声对视,气氛迅速尴尬下来。

齐笙只好讪讪笑:“其实来者不拒也挺好的,省得我伤心。”

下一秒,魏千影的气息犹如海洋一般向她涌来,视线尚未聚拢,已叫人压在了身下。

齐笙愣住,盯着对方那双幽黑的眸子,只见里头清晰地映出自己此时的模样:领口微松,发髻凌乱,一副傻样。

她不禁失笑,一时间胸口起伏,颈间用红绳拴着的玉若隐若现。

魏千影微蹙起眉,神情专注地对她说:“魏氏珍宝绝学曾在一场大火中付之一炬,唯有这块玉留了下来,你可知其中含义?”

齐笙顿觉受宠若惊,心头一阵狂跳,嘴上依旧不愿落了下风,笑嘻嘻道:“原来这便是定情信物么,既然少侠早就倾心于我,何苦与我周旋这大半年,白白浪费了许多青春光景?”

魏千影抿唇不语,眼中隐有暗流涌动。

齐笙愈发笑得得意:“哎,被我说中了你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大不了我不告诉别人就是了。”

“你知道便好。”魏千影说着,俯身在她耳边留下一连串浅吻,终于让齐笙闭了嘴不再聒噪。

入夜,天空开始飘起小雪。

这是这个冬天喜州下的第一场雪,晶莹的雪花很快落满屋顶,乍一看,像是白了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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