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我接手医馆已经三月有余,也就是说,六叔不辞而别也有足足三个月了。

在这之前,我从没想过那天晚上的蜡烛是他为我剪的最后一支,炉上炖着的蘑菇汤是他为我熬的最后一盅。

不过好在大部分时间里我都没有那么想他,毕竟他老人家行事跳脱惯了,保不齐哪天就拎着一只芦花鸡风尘仆仆地回来给我煲汤喝。

可凡事终究有个例外,比如此刻我背着药篓上山去寻吴十一,委实就想念六叔想念得紧。

苍天保佑,整个吴家除了我爹,我最怕的就是吴十一。

不知道是不是看惯了生死离别,吴家人普遍和气,十分好说话。除却我爹是长子,又是吴门现今的当家人,严肃刻板一点也能理解。剩下就只有吴十一最让人难以捉摸。

我虽然背地里喊他吴十一,但按辈分来说,他是我爹最小的弟弟,所以就算只比我年长六岁,见了面还是得规规矩矩尊一声十一叔,听着有几分怪异。不过想到我上头还有七位姐姐和一位兄长比我更怪异,也就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要说这吴十一这个人,没什么不好。

独自一人在后山任劳任怨种草药,说的出每一味草药的药效用处,从没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就随便拐个姑娘上山胡作非为,平日里的乐趣无非就是看书下棋喝茶。

哪怕是逢年过节一大家子聚在一起搓麻将行酒令的时候,他还是独自一人捧着书坐在角落,倘若不想看书就索性闭目养神,总之是不屑于加入我们一群俗人的行列中的。

放眼整个吴门,也就七姐在的时候和他时有话说,想来人以类聚,同样被冠以天才名号的两个人之间总是惺惺相惜的。

是以我十分害怕和吴十一独处,不说话怕他觉得我自闭无趣,说了话又怕他发现我是个俗物。每每不得已和他交谈都觉得如坐针毡,比小时候爹爹抽背医书还难熬。

我曾私下里同老八探讨过这个问题,他掐指一算,说:你两八字不和,这辈子活该十一叔克你。

老八算的卦素来可信度不高,为此我深表怀疑,总觉得我和吴十一的关系或许还能再挽救一下。

多少年后,老八终于有一卦应验。可惜他只算出了自己命中的劫数缘何而起,却未能找到破解之法,最终因为一场幻境留在千寻塔下,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故事。

好了,扯得有些远了。

眼下我来找吴十一实在是迫于无奈,铺子里的当归卖脱销,为了不影响周边百姓吃药,我只好千里迢迢跑来讨些药材回去。

吴门后山的风水极好,山间遍布钟灵花木,暗香涌动。要说哪天吴十一在此处羽化登仙,我也是信的。

远远瞧见翠竹掩映中的木屋,我这一颗心就极不争气地加速跳动起来,轻轻叩门却无人应答,我只好蹑手蹑脚推开虚掩的屋门。

屋内点着袅袅熏香,同清苦的草药气息交织在一块儿,温柔又疏离。

我放下药篓绕到屋后,果真见到吴十一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闭目养神,面容澄静,无端让人止了脚步。

我这位叔叔的美貌是有目共睹的。

在我漫长懵懂的童年光景里,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吴十一远比旁人生得俊朗,是在我十二岁的正月。

那天老八同我溜下山去看折子戏,戏台上唱的是官家小姐对梦中书生一见倾心的故事。我正瞧得起劲,冷不防肩头被人拍了拍,回头去看才发觉是吴十一寻来了。

人群中喧闹拥挤,台上的戏子犹在咿咿呀呀念着唱词,可那一瞬,我只觉得寂静。

十八岁的吴十一穿一身白衣,清清淡淡地站在人堆里,他的身上流淌着令人无法忽视的矜贵气度,即便是戏台上最俊俏的小生此刻也显得暗淡。他微蹙着眉,似乎是不习惯如此吵闹的场面,俯身在我耳边说了句:该回了。

私自下山的后果十分严重,免不了要被爹爹打手心,在山上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我和老八扯着嗓子嚎啕大哭,似乎要比出谁的嗓门更大一些。

可奇怪的是,那晚我的灵台中总有一个淡淡的声音反复响起。

该回了。

待我回过神,吴十一已经醒来,伸手掸落衣摆上的几片竹叶,然后抬起头来望我。又像是,透过我望向不明确的某处。

“平安,你怎么来了?”他问。

我慌了神,为自己不合时宜的回忆感到忏悔,忙低头答:“铺子里的草药卖完了,我来取些。”

他点点头,起身朝我走过来,身后成片的翠竹衬得他身上白衣越发清俊不凡。

“不知是少了哪一味药材?”我跟着吴十一进了屋,听他这么一问不免愣住。真是作死,我竟然忘了自己为何而来,是少了白芷还是茯苓?又或许是人参?

见我面露难色,吴十一翻开账本扫了几眼,当即弯起嘴角:“可是来取当归?我算算日子,也快了。”

原来是当归,我恍然大悟。

大抵是近日熬夜看戏本子看多了,睡眠不足导致记忆力下降,六叔常说熬夜伤身,果然诚不欺我。我寻思着一会儿回去就把珍藏的戏本子统统打包送给老八,可不能再让它们荼毒我这个花季少女。

吴十一包好药材替我放进药篓,我道了句“多谢十一叔”,背起药篓就要开溜,只听得他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说:“以后把缺的药材记在纸上,不容易忘。”

纵使我归心似箭,听闻此言还是止住脚步,转过身来乖巧地冲他拜上一拜:“平安受教了,要是没别的事,我先……”

告辞二字如一根鱼刺,在我对上吴十一目光的刹那,生生咽回肚中。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吴十一。

他静静看着我,眼中有迷惑,有试探,似乎欲言又止,又像是说尽了万语千言。

我上一回见到这样的眼神,还是不小心撞见老八出恭,他苦苦哀求我替他去取手纸时便是这般既期盼又迷离的眼神。

想起那次并不美好的回忆,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半晌,吴十一终于打破尴尬局面,弯身从桌下捞出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放在案上:“这个,你一并带回去吧。”

我惊了一跳,定睛细看才发觉是一只比手掌略大些的黄色狸猫,眼睛圆圆,脑袋圆圆,因不满被人搅了酣梦,奶声奶气地叫唤起来。

吴十一见状有些迟疑:“你怕猫么,如何吓成这样?”

“没有没有,刚刚没看清还以为是只野猪崽。”我说完立马捂住嘴,心想这下完了,又暴露了我俗人的本性。

不过好在吴十一并不在意,他垂眸摸了摸猫头,眼中温柔得似能淌出水来。

“前两天在林子里见到它,不知怎么伤了右腿,便抱回来给它上了药。我这里种的草药多,养着它不方便。我想着小姑娘应当喜欢,你若方便,就拿去养罢。”

我打小就喜欢猫狗,可惜吴门山上大家多有洁癖,唯一养宠物的六叔也不过是养了只笨蛋鹦鹉。天知道我有多想养一只香香软软的小猫咪和我作伴。

我怕吴十一反悔,上前将狸猫揣进怀里掉头就跑,出了屋才想起回头冲他喊:“方便得不得了,赶明儿十一叔就是再抓上十只八只猫咪给我养,我也是方便的。”

我抱着小狸猫欢天喜地地回到山下的医馆里,谁知好景不长,刚一将它放下,小猫就飞快钻进帐台下的缝隙里,如何也不肯出来。

我趴在地上,勉强只能看清它那双在暗中发亮的漂亮眼睛,实在是心力交瘁得很。

不是说伤了右腿吗,怎么动作这么迅速。不是会装的吧?难不成是暗恋吴十一,使了苦肉计想要留在他身边?不对啊,那它刚刚就应该不乐意跟我回来才对。

我没了辙,灰头土脸地抬起头来,这才发觉身后不知何时立了个人。

来人穿黑色长靴,箭袖玄袍,除却腰间冷冷清清挂着一把佩刀,全身上下再无一点赘饰,教人感到十分压抑。

男子面容虽冷却难掩俊美,眼底略有青痕,看起来已有许久不曾睡得安稳。

最惹人注意的是他身上的血腥气息,那是常年在死人堆里锻铸出来的冷冽无情,像阎罗,也像杀神。

盯着他看了半晌,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姿势委实糟糕,忙从地上爬起来,搓了搓手问他:“本店有安神草药出售,少侠可要来一副?”

男子凉薄的唇微微开合说:“一碗千灯足矣。”

足足有三个月不曾有人对我提起过千灯茶,因此在听见这几个字的瞬间,内心如有一团火焰腾地一下燃起。

不安,躁动,隐隐又透着期待。

关于千灯茶的一切记录,我早已在里屋堆放的厚厚一叠《千灯茶售卖笔记》上烂熟于心。

我知道,我要等的人来了。

这将是我接手吴门医馆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客人,尽管见面方式不尽如人意,甚至还有点丢人。不过没关系,人来了就好。

我双手微微颤抖地闭了铺子,将男子领进里屋,关上门窗点起一支红烛。

六叔说,有些故事是见不得光的。

烛光幽幽,将男子轮廓分明的五官勾勒得更加深邃,他看我的眼神像撒了把碎冰,令人胸口发紧。

“千灯茶尚要煮些时辰,少侠不妨先说个故事。”我替他沏一杯竹叶青,然后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平静地与他对视,自报家门。

“洛水,吴平安。”

“扶风,魏千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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