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望,十二坟山夜,寒。
自山下而来的樵夫迷了路子误了时辰,这个点儿了还背着一担的柴火枯枝,腿肚子转筋地哆嗦着走在旁荫的大道上,暗影婆娑,连自己个的影子都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气森森的邪乎劲。其实按理说这是七月流火的天气,却因着这一股子心里头的膈应,脑门上硬生生结出了几个冷汗豆子。
"老子个糙汉子,还怕这等狗娘养的邪门?"樵夫心里头昏天暗地地骂着娘,面上却贼眉鼠眼地四处张望,全不见暗地里的豪气劲。
倒不是夜路难走,也不怪樵夫心头打颤,只是这十二坟山,百鬼夜行。
风一阵呼啸,带起的却不是一骨子热浪,凉飕飕的似归属于十二月的寒风细细地钻入樵夫裹着严实的交襟领子里,萦萦绕绕地顺着肚皮子滑到脚踝,再顺着脚底板冻结了腰子肠子,折腾了心窝子半天后瞬间爆裂。樵夫惊得哇得一声哭爹喊娘,回声一浪一浪地徘徊在山窝子之间,一整个山顶的枝叶被惊醒带落,刷拉拉地枯叶一瞬间铺满了狭窄的林荫道,他颤巍巍的回退,几声脚步地吱呀吱呀,虽是怕得紧,耳朵却还干着自己的事儿,除了自己脚丫子下的声响,还辨识出了另一份带着稳健的音律。
樵夫立刻绷紧挺直了身体,大声吼道:“他老子的,哪个杂碎在这装神弄鬼地糊弄人?俺不打你个脸蛋开花,俺就是个骡子亲娘养的。”
刚刚在心里狠狠地立了誓心,抬眼就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不疾不徐地推进,右侧燃着昏暗的黄色烛光,林间湿潮,弥散着薄雾,只能大致地看出个人人形,单着这人形,暂且还看不清鼻子眉眼的,到是比看到没有鼻子眉眼的人更慎得慌。
樵夫两股子直发软,臀盘抖得和筛子有得一拼,只得闭上眼虔诚念叨,天皇老爷济世菩萨无量寿佛元始天尊阿弥陀佛急急如律令。
但这些莫名拉来的咒语半点作用都订不上,脚步的身影越发清晰,连呼吸声似乎也近在脸侧。
樵夫想着,干脆直接晕过去算了,好过见了些不是人的东西大小失禁,到了下头还得被小鬼耻笑。
却听见了个公子哥的声音:“客人,可是迷路了?”
这声音磁性中正,带着人气。樵夫有些紧张地眯了眯眼,从下耷的眼皮缝里小心地打量面前其人,见是个白貂莽带,眉目静好的贵公子,桃花目星光盈盈,提着个灯笼朱唇上挑着向他问好,到了喉咙口的心安下了大半,再瞅瞅脚,哟哟,不是浮着的,更是将恐惧放下了七分。白玉一般的脚上踏着双木屐。美人就是美人,连脚都比寻常婆娘美上三分,樵夫便不由多看了几眼。
“爷......给爷问安,”樵夫总算是回魂了,“这么晚的天儿,爷在这鸟不拉屎的地界干啥子?”
“哦,时节闷热,携二三好友来穷乡僻壤玩耍一番,虽是乡下,景色却还适宜。”
樵夫也不是个傻得,“就爷一人?”抬头看了看月色,“这,这已经亥时近子时了吧。”
贵公子脸色不变,“好友们酒席上吃多了些许酒,都睡下了,在下在此有个宅子,散步倒也方便。”那公子向樵夫背后瞧了瞧,再瞅了一眼他方方正正的脑门已经从额头发白到了脸梢那一平平坦坦的脸线,语气多了几分客道,“客人家可是在山下,这下山道上正好路经寒舍,客人在门房歇息歇息,喝杯茶水再走不迟。”
樵夫大喜,谢过后美滋滋地想,总算是有个歇脚的地界了。
之后樵夫久病卧床,思及当初,想着自己肯定是乏了,脑子不知道和哪个周公勾去了,竟也没有想到,这十二坟山是个著了名的凶山,自己的村落在这山底下晚上还家家户户晚上连个门都不敢出,油灯都不敢点,哪个富家公子脑袋被一只被门栓夹扁脑袋的驴给踹了进池塘进
水了,跑到这里来盖宅子?
贵公子把樵夫带到了个双咸池的红漆朱门前,红漆斑驳得几乎看不出颜色,像是历经几百年的沧桑,倒不像依其所述,为了避暑新盖的宅院。纤细的指尖如葱玉,勾起青铜石圈稍一用力,指甲在红漆大门上又吱呀划出几道痕迹,大门便徐徐展开,泥土混杂着草木屑,几乎将大门覆盖了个结实。饶是一个地道道的乡下樵夫,也被这开门扬起的灰尘咳得浑身哆嗦。
“爷......爷......”樵夫有些哆嗦了,不知是咳的,还是怕的。而在看到门内的那一刹那,腿一软,直接扑腾跪坐到了地上,捡来的柴火散落了一地。
这哪里是什么宅子,分明就是一堆的荒坟,仔细一瞧见,整整齐齐十二座,枝桠错杂,秃鹫乌鸦懒散地立于其上勾着爪子,懒散地瞅了樵夫一眼,尖声叫嚷了几声,算是对主人回家的欢迎。
“客人,既然来了,”贵公子不知从哪里端来一盏玉杯,血红的浆液印着皎白的月圆,使那张比月亮更为婵娟的俊脸更为光洁,“不如和我的朋友们共饮几杯,如何?”
趴在坟头上的秃鹫乌鸦齐声啊啊叫了起来,扑棱棱的挥动翅膀,聚焦这目光似乎看着场好戏。
眼瞧着樵夫已经被吓傻了,贵公子抬脚走到一座坟前,蹭了蹭墓碑上悦然两个龙飞凤舞的字,转眸浅笑:“然这杯,就先干为敬了。”
樵夫哇得一声,拼了命地想爬起来,却因着一只脚踏进了宅院的门槛,怎么都不能挪动半分。
他惊恐地瞧着离自己不过二十丈得翩翩佳公子,执杯的玉手水分迅速从皮肤渗出,青筋水落石出般突兀在皮肉之上,每走一步,滴滴答答地滴落带着泡沫的血浆,皎然如月的面庞,皮肉一大片滑落,一丝丝面皮连着掉落的皮肉和面部的契合,含情眉目早已不知所踪,留下两个被残暴挖出的血窟窿,向外头渗出骇人的黑色浓汁。
“客人,”这两个字一出口,两片嘴皮子就松动地掉落下来,明晃晃地上下舞动着两排牙齿,“为何不肯陪我的朋友们喝几杯?”
乌鸦死死盯住樵夫,那眼神像是饥饿的胖子盯好了自己餐桌上的肥肉,啊啊了几嗓子,聚集在了悦然则身边,爪子扒拉着他掉下的碎肉,啄起,整块的咽下去,眼神却是没有离开过樵夫半分。
那人不人鬼不鬼的骷髅还在那用着人的腔调感叹着说道:“一千年了,故人再也没有来过。”
樵夫看着悦然走到自己身边,衣裳逶迤地蹲下,手掌森森可见雪白的骨架,固着自己的下巴,指甲直接越过半张脸在天灵盖处一划,鲜血劈头盖脸,樵夫感受到面前半个骨架半个面皮的怪物,牙齿紧紧咬住自己的头皮,舌头来回扫过伤口吮吸着留下的血浆,喉咙口还发出几声满足的低吼。
悦然起身时,已经恢复了面貌,看着已经厥过去樵夫,手一挥,袖子像是染上月华,樵夫直挺挺的身子顷刻间消失不见。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连投射在地上的白月华的冰寒温度,和一千年前也没有什么不同
。
“一千年了啊。”他低声喃喃,带着些许的自嘲自讽。
算一算,自己在这世间徘徊不肯离去,已有整一千年了。
一千年,不人不鬼的一千年。
若说千年前陆中十二国的天地之战,现世存在的记忆也只有在史书中才得以提上一二,书上说,那场战役是西边天方垂涎那头的广袤,东边地方觊觎这边的肥沃,平如镜的湖地下暗潮汹涌澎湃,直到一日面上的和平被一位祸水红颜打破,战乱伊始,十二国混战就此打响,一打,便是三十年。
最后天方竟以一种异样的姿势,败得凄惨无比,五国王室屠杀殆尽,只余下年轻的越王一人,在被追兵的重重包围之下于盼蝙山自焚。
故事的主角这便已经登场,因为主角必定是一场戏文中出现得最多,活的最久的人。
所有人都以为事实正如史书所言,但故事估计要从这里,追溯到很久很久之前,久到,陆中还未曾有人这种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