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周敬王三十六年春,越王勾践使大夫诸稽郢帅兵三千,助吴攻齐。吴王夫差遂征九郡之兵,大举伐齐。预遣人建别馆于句曲,遍植秋梧,号曰梧宫。使西施移居避暑,俟胜齐回日,即于梧宫过夏方归。吴兵将发,子胥又谏曰:“越在,我心腹之病也;若齐,特疥癞耳。今王兴十万之师,行粮千里,以争疥癞之患,而忘大毒之在腹心。臣恐齐未必胜,而越祸已至也。”夫差怒曰:“孤发兵有期,老贼故出不祥之语,阻挠大计,当得何罪?”意欲杀之。伯嚭密奏曰:“此前王之老臣,不可加诛。王不若遣之往齐约战,假手齐人。”夫差曰:“太宰之计甚善。”乃为书,数齐伐鲁慢吴之罪,命子胥往见齐君,冀其激怒而杀子胥也。子胥料吴必亡,乃私携其子伍封同行,至临淄,致吴王之命。齐简公大怒,欲杀子胥。鲍息谏曰:“子胥乃吴之忠臣,屡谏不入,已成水火。今遣来齐,欲齐杀之,以自免其谤。宜纵之使归,令其忠佞自相攻击,而夫差受其恶名矣。”简公乃厚待子胥,报以战期,定于春末。子胥原与鲍牧相识,故鲍息谏齐侯勿杀子胥也。鲍息私叩吴事,子胥垂泪不言,但引其子伍封,使拜鲍息为兄,寄居于鲍氏,今后只称王孙封,勿用伍姓。鲍息叹曰:“子胥将以谏死,故预谋存祀于齐耳。”不说子胥父子分离之苦。
再说吴王夫差,择日于西门出军,过姑苏台午膳。膳毕,忽然睡去,得其异梦。既觉,心中恍惚,乃召伯嚭告曰:“寡人昼寝片时,所梦甚多。梦入章明宫,见两釜炊而不熟;又有黑犬二只,一嗥①南,一嗥北;又有钢锹二把,插于宫墙之上;又流水汤汤,流于殿堂;后房非鼓非钟,声若锻工;前园别无他植,横生梧桐。太宰为寡人占其吉凶!”伯嚭稽首称贺曰:“美哉!大王之梦,应在兴师伐齐矣。臣闻:章明者,破敌功,声朗朗也;两釜炊而不熟者,大王德盛,气有余也;两犬嗥南成嗥者,四夷宾服,朝诸侯也;两锹插宫墙者,农工尽力,田夫耕也;流水入殿堂者,邻国贡献,财货充也;后房声若锻工者,宫女悦乐,声相谐也;前园横生梧桐者,桐作琴瑟,音调和也。大王此行,美不可言。”夫差虽喜其谀,而心中终未快然。复告于王孙骆,骆对曰:“臣愚昧,不能通微。城西阳山,有一异士,唤做公孙圣,此人多见博闻,大王心上狐疑,何不召而决之?”夫差曰:“子即为我召来。”骆承命,驰车往迎公孙圣,圣闻其故,伏地涕泣。其妻从旁笑曰:“子性太鄙,希见人主,卒闻宣召,涕泪如雨。”圣仰天长叹曰:“悲哉!非汝所知。吾曾自推寿数,尽于今日。今将与汝永别,是以悲耳。”骆催促登车,遂相与驰至姑苏之台。夫差召而见之,告以所梦之详。公孙圣曰:“臣知言而必死,然虽死不敢不言。怪哉!大王之梦,应在兴师伐齐也。臣闻:章者,战不胜,走章皇①也;明者,去昭昭②,就冥冥③也。两釜炊而不熟者,大王败走,不火食也。黑犬嗥南嗥北者,黑为阴类,走阴方也。两锹插宫墙者,越兵入吴,掘社稷也。流水入殿堂者,波涛漂没,后宫空也。后房声若锻工者,宫女为俘,长叹息也。前园横生梧桐者,桐作冥器,待殉葬也。愿大王罢伐齐之师,更遣太宰嚭解冠肉袒,稽首谢罪于勾践,则国可安而身可保矣。”伯嚭从旁奏曰:“草野匹夫,妖言肆毁,合加诛戮!”公孙圣睁目大骂曰:“太宰居高官,食重禄,不思尽忠报主,专事谄谀。他日越兵灭吴,太宰独能保其首领乎?”夫差大怒曰:“野人无识,一味乱言。不诛,必然惑众!”顾力士石番:“可取铁锤击杀此贼!”圣乃仰天大呼曰:“皇天,皇天!知我之冤。忠而获罪,身死无辜,死后不愿葬埋,愿撇我在阳山之下,后作影响,以报大王也。”夫差已击杀圣,使人投其尸于阳山之下,数之曰:“豺狼食汝肉,野火浇汝骨;风扬汝骸,形销影灭,何能为声响哉!”伯嚭捧觞趋进曰:“贺大王,妖孽已灭,愿进一觞,兵便可发矣。”史臣有诗云:
妖梦先机已兆凶,骄君尚恋伐齐功。
吴庭多少文和武,谁似公孙肯尽忠!
夫差自将中军,太宰嚭为副,胥门巢将上军,王子姑曹将下军。兴师十万,同越兵三千,浩浩荡荡,望山东一路进发。先遣人约会鲁哀公合兵攻齐。子胥于中途复命,称病先归,不肯从师。
却说齐将国书,屯兵汶上,闻吴、鲁连兵来伐,聚集诸将商议迎敌。忽报:“陈相国遣其弟陈逆来到。”国书同诸将迎入中军,叩问:“子行此来何意?”陈逆曰:“吴兵长驱,已过嬴博,国家安危,在于呼吸①。相国恐诸君不肯用力,遣小将至此督战。今日之事,有进无退,有死无生,军中只许鸣鼓,不许鸣金。”诸将皆曰:“吾等誓决一死敌!”国书传令,拔寨都起,往迎吴军。至于艾陵,吴将胥门巢上军先到。国书问:“谁人敢冲头阵?”公孙挥欣然愿往,率领本部车马,疾驱而也。胥门巢急忙迎敌,两下交锋,约三十余合,不分胜败。国书一股锐气,按纳不住,自引中军夹攻。军中鼓声如雷,胥门巢不能支,大败而走。国书胜了一阵,意气愈壮,令军士临阵,各带长绳一条,曰:“吴俗断发,当以绳贯其首。”一军若狂,以为吴兵旦暮可扫也。
胥门巢引败兵来见吴王,吴王大怒,欲斩巢以徇。巢奏曰:“臣初至不知虚实,是以偶挫;若再战不胜,甘伏军法!”伯嚭亦力为劝解。夫差叱退,以大将展如代领其军。适鲁将叔孙州仇引兵来会,夫差赐以剑甲各一具,使为向导,离艾陵五里下寨。国书使人下战书,吴王批下:“来日决战”。次早,两下各排阵势,夫差命叔孙州仇打第一阵,展如打第二阵,王子姑曹打第三阵。使胥门巢率越兵三千,往来诱敌。自与伯嚭引大军屯于高阜,相机救援。留越将诸稽郢于身旁观战。
却说齐军列阵方完,陈逆令诸将各具含玉,曰:“死即入殓!”公孙夏、公孙挥使军中皆歌送葬之词,誓曰:“生还者,不为烈丈夫也!”国书曰:“诸君以必死自励,何患不胜乎?”两阵对圆,胥门巢先来搦战。国书谓公孙挥曰:“此汝手中败将,可便擒之。”公孙挥奋戟而出,胥门巢便走,叔孙州仇引兵接住公孙挥厮杀。胥门巢复身又来,国书恐其夹攻,再使公孙夏出车。胥门巢又走,公孙夏追之。吴阵上大将展如,引兵便接住公孙夏厮杀。胥门巢又回车帮战,恼得齐将高无平、宗楼性起,一齐出阵、王子姑曹挺身独战二将,全无惧怯。两军各自奋力,杀伤相抵。国书见吴兵不退,亲自执桴鸣鼓,悉起大军,前来助战。吴王在高阜处看得亲切,见齐兵十分奋勇,吴兵渐渐失了便宜,乃命伯嚭引兵一万,先去接应。国书见吴兵又至,正欲分军迎敌,忽闻金声大震,征铎皆鸣。齐人只道吴兵欲退,不防吴王夫差自引精兵三万,分为三股,反以鸣金为号,从刺斜里直冲齐阵,将齐兵隔绝三处。展如、姑曹等,闻吴王亲自临阵,勇气百倍,杀得齐军七零八落。展如就阵上擒了公孙夏,胥门巢刺杀公孙挥于车中,夫差亲射宗楼,中之,闾邱明谓国书曰:“齐兵将尽矣!元帅可微服遁去,再作道理。”国书叹曰:“吾以十万强兵,败于吴人之手,何面目还朝?”乃解甲冲入吴军,为乱军所杀。闾邱明伏于草中,亦被鲁将州仇搜获。
夫差大胜齐师,诸将献功,共斩上将国书、公孙挥二人。生擒公孙夏、闾邱明二人,即斩首讫。只单走了高无平、陈逆二人。其他擒斩不计其数。革车八百乘,尽为吴所有,无得免者,夫差谓诸稽郢曰:“子观吴兵强勇,视越何如?”郢稽首曰:“吴兵之强,天下莫当,何论弱越!”夫差大悦,重赏越兵,使诸稽郢先回报捷。齐简公大惊,与陈恒、阚止商议,遣使大贡金币,谢罪请和。夫差主张齐、鲁复修兄弟之好,各无侵害,二国俱听命受盟。夫差乃歌凯而回。史臣有诗曰:
艾陵白骨垒如山,尽道吴王奏凯还。
壮气一时吞宇宙!隐忧谁想伏吴关?
夫差回至句曲新宫,见西施谓曰:“寡人使美人居此者,取相见之速耳。”西施拜贺且谢。时值新秋,桐阴正茂,谅风吹至,夫差与西施登台饮酒甚乐。至夜深,忽闻有众小儿和歌之声,夫差听之。歌曰:桐叶冷,吴王醒未醒?梧叶秋,吴王愁更愁!夫差恶之,使人拘群儿至宫,问:“此歌谁人所教?”群儿曰:“有一绯衣童子,不知何来,教我为歌,今不知何往矣。”夫差怒曰:“寡人天之所生,神之所使,有何愁哉?”欲诛众小儿。西施力劝乃止。伯嚭进曰:“春至而万物喜,秋至而万物悲,此天道也。大王悲喜与天同道,何所虑乎?”夫差乃悦。在梧宫三日,即起驾还吴。吴王升殿,百官迎贺。子胥亦到,独无一言。夫差乃让①之曰:“子谏寡人不当伐齐,今得胜而回,子独无功,宁不自羞?”子胥攘臂大怒,释剑而对曰:“天之将亡人国,先逢其小喜,而后授之以大忧。胜齐不过小喜也,臣恐大忧之即至也。”夫差愠曰:“久不见相国,耳边颇觉清净,今又来絮聒耶?”乃掩耳瞑目,坐于殿上。
顷间,忽睁眼直视久之,大叫:“怪事!”群臣问曰:“王何所见?”夫差曰:“吾见四人相背而倚,须臾四分而走,又见殿下两人相对,北向人杀南向人。诸卿曾见之否?”群臣皆曰:“不见。”子胥奏曰:“四人相背而走,四方离散之象也。北向人杀南向人,为下贼①上,臣弑君。王不知儆省,必有身弑国亡之祸。”夫差怒曰:“汝言太不祥,孤所恶闻!”伯嚭曰:“四方离散,奔走吴庭;吴国霸王,将有代周之事,此亦下贼其上,臣犯其君也。”夫差曰:“太宰之言,足启心胸。相国耄矣,有不足采②。”
①嗥:吼叫。
①章皇:仿徨。
②昭昭:明亮。
③冥冥:暗。
①呼吸:瞬息之间。
①让:责备。
①贼:杀害。
②采: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