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庆忌临死,诫左右勿杀要离,以成其名。左右欲释放要离。要离不肯行,谓左右曰:“吾有三不容于世,虽公子有命,吾敢偷生乎?”众问曰:“何谓三不容于世?”要离曰:“杀吾妻子而求事吾君,非仁也;为新君而杀故君之子,非义也;欲成人之事,而不免于残身灭家,非智也。有此三恶,何面目立于世哉!”言讫,遂投身于江。舟人捞救出水,要离曰:“汝捞我何意?”舟人曰:“君返国,必有爵禄,何不俟之?”要离笑曰:“吾不爱室家性命,况于爵禄?汝等以吾尸归,可取重赏。”于是夺从人佩剑,自断其足,复刎喉而死。史臣有赞云:

古人一死,其轻如羽;不惟自轻,并轻妻子。阖门毕命,以殉一人;一人既死,吾志已伸。专诸虽死,尚存其胤①;伤哉要离,死无形影!岂不自爱?遂人之功;功遂名立,虽死犹荣!击剑死侠,酿成风俗;至今吴人,趋义如鹄。

又有诗单道庆忌力敌万人,死于残疾匹夫之手,世人以勇力恃者可戒矣,诗云:

庆忌骁雄天下少,匹夫一臂须臾了。

世人休得逞强梁①,牛角伤残鼷鼠饱。

众人收要离肢体,并载庆忌之尸,来投吴王阖闾。阖闾大悦,重赏降卒,收于行伍。以上卿之礼,葬要离于阊门城下,曰:“藉子之勇,为吾守门。”追赠其妻子。与专诸同立庙,岁时祭祀。以公子之礼,葬庆忌于王僚之墓侧。大宴群臣。伍员泣奏曰:“王之祸患皆除,但臣之仇何日可复?”伯嚭亦垂泪请兵伐楚。阖闾曰:“俟明旦当谋之。”

次早,伍员同伯嚭复见阖闾于宫中。阖闾曰:“寡人欲为二卿出兵,谁人为将?”员、嚭齐声曰:“惟王所用,敢不效命!”阖闾心念:“二子皆楚人,但报己仇,未必为吴尽力。”乃嘿然不言,向南风而啸②,顷之,复长叹。伍员已窥其意,复进曰:“王虑楚之兵多将广乎?”阖闾曰:“然。”员曰:“臣举一人,可保必胜。”阖闾欣然问曰:“卿所举何人?其能若何?”员对曰:“姓孙名武,吴人也。”阖闾闻说是吴人,便有喜色。员复奏曰:“此人精通韬略,有鬼神不测之机,天地包藏之妙。自著《兵法》十三篇,世人莫知其能。隐于罗浮山之东。诚得此人为军师,虽天下莫敌,何论楚哉?”阖闾曰:“卿试为寡人召之。”员对曰:“此人不轻仕进,非寻常之比,必须以礼聘之,方才肯就。”阖闾从之。乃取黄金十镒,白璧一双,使员驾驷马,往罗浮山取聘孙武。员见武,备道吴王相慕之意。乃相随出山,同见阖闾。阖闾降阶而迎,赐坐,问以兵法。孙武将所著十三篇,次第进上。阖闾令伍员从头朗诵一遍,每终一篇,赞不容已①。那十三篇:一曰《始计》篇,二曰《作战》篇,三曰《谋政》篇,四曰《军形》篇,五曰《兵势》篇,六曰《虚实》篇,七曰《军争》篇,八曰《九变》篇,九曰《行军》篇,十曰《地形》篇,十一曰《就地》篇,十二曰《火攻》篇,十三曰《用间》篇。

阖闾顾伍员曰:“观此《兵法》,真通天彻地之才也。但恨寡人国小兵微,如何而可?”孙武对曰:“臣之《兵法》,不但可施于卒伍,虽妇人女子,奉吾军令,亦可驱而用之。”阖闾鼓掌而笑曰:“先生之言,何迂阔②也!天下岂有妇人女子,可使其操戈习战者?”孙武曰:“王如以臣言为迂,请将后宫女侍,与臣试之。令如不行,臣甘欺罔之罪。”阖闾即召宫女三百,令孙武操演。孙武曰:“得大王宠姬二人,以为队长,然后号令方有所统。”阖闾又宣宠姬二人,名曰右姬、左姬至前,谓武曰:“此寡人所爱,可充队长乎?”孙武曰:“可矣。然军旅之事,先严号令,次行赏罚。虽小试,不可废也。请立一人为执法,二人为军吏,主传谕之事;二人值鼓;力士数人,充为牙将,执斧鑕刀戟,列于坛上,以壮军容。”阖闾许于中军选用。孙武吩咐宫女,分为左右二队。右姬管辖右队,左姬管辖左队,各披挂持兵。示以军法:一不许混乱行伍,二不许言语喧哗,三不许故违约束。明日五鼓,皆集教场听操。王登台而观之。

次日五鼓,宫女二队,俱到教场。一个个身披甲胄,头戴兜鍪,右手操剑,左手握盾。二姬顶盔束甲,充做将官,分立两边,伺候孙武升帐。武亲自区画绳墨,布成阵势。使传谕官将黄旗二面,分授二姬,令执之为前导;众女跟随队长之后,五人为伍,十人为总。各要步迹相继,随鼓进退,左右回旋,寸步不乱。传谕已毕,令二队皆伏地听令。少顷,下令曰:“闻鼓声一通,两队齐起;闻鼓声二通,左队右旋,右队左旋;闻鼓声三通,各挺剑为争战之势。听鸣金,然后敛队而退。”众宫女皆掩口嬉笑。鼓吏禀:“鸣鼓一通。”宫女或起或坐,参差不齐。孙武离席而起曰:“约束不明,申令不信,将之罪也!”使军吏再申前令。鼓吏复鸣鼓;宫女咸起立,倾斜相接,其笑如故。孙武乃揎起双袖,亲操枹以击鼓,又申前令;二姬及宫女无不笑者。孙武大怒,两目忽张,发上冲冠,遽唤“执法何在?”执法者前跪。孙武曰:“约束不明,申令不信,将之罪也;既已约束再三,而士不用命,士之罪矣!于军法当如何?”执法曰:“当斩!”孙武曰:“士难尽诛,罪在队长。”顾左右:“可将女队长斩讫示众!”左右见孙武发怒之状,不敢违令,便将左右二姬绑缚。

阖闾在望云台上看孙武操演,忽见绑其二姬,急使伯嚭持节驰救之,令曰:“寡人已知将军用兵之能,但此二姬侍寡人巾栉,甚适寡人之意。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请将军赦之!”孙武曰:“军中无戏言。臣已受命为将,将在军,虽君命不得受。若徇君命而释有罪,何以服众?”喝令左右“速斩二姬!”枭其首于军前。于是二队宫女,无不股栗失色,不敢仰视。孙武于队中再取二人,为左右队长。再申令击鼓:一鼓起立,二鼓旋行,三鼓合战,鸣金收军。左右进退,回旋往来,皆中绳墨,毫发不差。自始至终,寂然无声。乃使执法往报吴王曰:“兵已整齐,愿王观之,惟王所用。虽使赴汤蹈火,亦不敢退避矣。”髯翁有诗咏孙武试兵之事云:

强兵争霸业,试武耀军容。尽出娇娥辈,犹如战斗雄。戈挥罗袖卷,甲映粉颜红。掩笑分旗下,含羞立队中。闻声趋必肃,违令法难通。已借妖姬首,方知上将风。驱驰赴汤火,百战保成功。

阖闾痛此二姬,乃厚葬之于横山,立祠祭之,名曰爱姬祠。因思念爱姬,遂有不用孙武之意。伍员进曰:“臣闻‘兵者,凶器也。’不可虚谈。诛杀不果,军令不行。大王欲征楚而伯天下,思得良将。夫将以果毅为能,非孙武之将,谁能涉淮逾泗,越千里而战者乎?夫美色易得,良将难求。若因二姬而弃一贤将,何异爱莠草而弃嘉禾哉!”阖闾始悟。乃封孙武为上将军,号为军师,责成以伐楚之事,伍员问孙武曰:“兵从何方而进?”孙武曰:“大凡行兵之法,先除内患,然后方可外征。吾闻王僚之弟掩余在徐,烛庸在钟吾,二人俱怀报怨之心。今日进兵,宜先除二公子,然后南伐。”伍员然之。奏过吴王,王曰:“徐与钟吾皆小国,遣使往索逋臣①,彼不敢不从。”乃发二使,一往徐国取掩余,一往钟吾取烛庸。

徐子章羽不忍掩余之死,私使人告之,掩余逃去。路逢烛庸亦逃出,遂相与商议,往奔楚国。楚昭王喜曰:“二公子怨吴必深,宜乘其穷①而厚结之。”乃居于舒城,使之练兵以御吴。阖闾怒二国之违命,令孙武将兵伐徐,灭之。徐子章羽奔楚。遂伐钟吾,执其君以归。复袭破舒城,杀掩余、烛庸。阖闾便欲乘胜入郢。孙武曰:“民劳未可骤用也。”遂班师。于是伍员献谋曰:“凡以寡胜众,以弱胜强者,必先明于劳逸之数。晋悼公三分四军,以敝楚师,卒收萧鱼之绩,惟自逸而以劳予人也。楚执政皆贪庸之辈,莫肯任患,请为三师以扰楚。我出一师,彼必皆出。彼出则我归,彼归则我复出。使彼力疲而卒惰,然后猝然乘之,无不胜矣。”阖闾以为然。乃三分其军,迭出以扰楚境。楚遣将来救,吴兵即归,楚人苦之。

吴王有爱女名胜玉,因内宴,庖人进蒸鱼。王食其半,而以其余赐女。女怒曰:“王乃以剩鱼辱我,我何用生为?”退而自杀。阖闾悲之,厚为殓具,营葬于国西阊门之外。凿池积土,所凿之处,遂成太湖,今女坟湖是也。又斲文石以为椁,金鼎、玉杯、银尊、珠襦之宝,府库几倾其半。又取“磐郢”名剑,皆以送②女。乃舞白鹤于吴市之中,令万民随而观之,因令观者皆入隧门送葬。隧道内设有伏机。男女既入,遂发其机,门闭,实之以土。男女死者万人。阖闾曰:“使吾女得万人为殉,庶不寂寞也。”至今吴俗殡事,丧亭上制有白鹤,乃其遗风。杀生送死,阖闾之无道极矣!史臣有诗云:

三良殉葬共非秦,鹤市何当杀万人?

不待夫差方暴骨,阖闾今日已无民!

①胤:后代。

①强梁:强横。

②风而啸:歌吟。

①已:停。

②迂阔:不懂世情,呆。

①逋臣:逃亡之臣。

①穷:穷途末路。

②送:殉葬。即随之入棺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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