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箕遗正在叔虎家中,只等黄渊到来,夜半时候,一齐发作。却被范鞅领兵围住府第,外面家丁,不敢聚集,远远观望,亦多有散去者。叔虎乘梯向墙外问曰:“小将军引兵至此,何故?”范鞅曰:“汝平日党于栾盈,今又谋斩关出应,罪同叛逆。吾奉晋侯之命,特来取汝。”叔虎曰:“我并无此事,是何人所说?”范鞅即呼章铿上前,使证之。叔虎力大,扳起一块墙石,望章铿当头打去,打个正著,把顶门都打开了。范鞅大怒,教军士放火攻门。叔虎慌急了,向箕遗说:“我等宁可死里逃生,不可坐以待缚。”遂提戟当先,箕遗仗剑在后,发声喊,冒火杀出。范鞅在火光中,认得二人,教军士一齐放箭。此时火势熏灼,已难躲避,怎当得箭如飞蝗。二人纵有冲天本事,亦无用处,双双被箭射倒。军士将挠钩搭出,已自半死,绑缚车中。救灭了火。只听得车声轔轔轠轠①,火炬②烛天天而至,乃是中军副将荀吴,率本部兵前来接应。中途正遇黄渊,亦被擒获。范、荀合兵一处,将叔虎、箕遗、黄渊,解到中军元帅范匄处。范匄曰:“栾党尚多,只擒此三人,尚未除患,当悉拘之!”乃复分路搜捕。绛州城中,闹了一夜。直至天明,范鞅拘到智起、籍偃、州宾等,荀吴拘到中行喜、辛俞,及叔虎之兄羊舌赤,弟羊舌肹,都囚于朝门之外,俟候晋平公出朝,启奏定夺。

单说羊舌赤字伯华,羊舌轔字叔向,与叔虎虽同是羊舌职之子,叔虎是庶母所生。当初叔虎之母,原是羊舌夫人房中之婢,甚是美色,其夫欲①之夫人不遗侍寝②。时伯华叔、向俱已年长,谏其母勿妒。夫人笑曰:“吾岂妒妇哉!吾闻有甚美者,必有甚恶。深山大泽,实生龙蛇。恐其生龙蛇,为汝等之祸,是以不遣耳。”叔向等顺父之意,固请于母,乃遣之。一宿而有孕,生叔虎。及长成,美如其母,百勇力过人。栾盈自幼与之同卧起,相爱宛如夫妇。他是栾党中第一个相厚的,所以兄弟并行囚禁。

大夫乐王鲋字叔鱼,其时方嬖幸于平公。平日慕羊舌赤肹兄弟之贤,意欲纳交③而不得。至是,闻二人被囚,特到朝门,正遇羊舌肹,揖而慰之曰:“子勿忧,吾见主公,必当力为子请。”羊舌肹嘿然不应。乐王鲋有惭色。羊舌赤闻之,责其弟曰:“吾兄弟毕命于此,羊舌氏绝矣!乐大夫有宠于君,言无不从。倘借其片语,天幸赦宥,不绝先人之宗,汝奈何不应,以失要人之意。”羊舌肹笑曰:“死生命也。若天意降祐,必由祁老大夫,叔鱼何能为哉?”羊舌赤曰:“以叔鱼之朝夕君侧,汝曰:‘不能’,以祁老大夫之致政闲居,而汝曰:‘必由之’。吾不知其解也!”羊舌肹曰:“叔鱼行媚者也,君可亦可,君否亦否。祁老大夫外举①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岂独遗羊舌氏乎?”

少顷,晋平公临朝,范匄以所获栾党姓名奏闻。平公亦疑羊舌氏兄弟三人皆在其数,问于乐王鲋曰:“叔虎之谋,赤与肹实与闻否?”乐王鲋心愧叔向,乃应曰:“至亲莫如兄弟,岂有不知?”平公乃下诸人于狱,使司寇议罪。时祁奚已告老,退居于祁。其子祁午与羊舌赤同僚相善,星夜使人报信于父,求其以书达范匄,为赤求宽。奚闻信大惊曰:“赤与肹皆晋国贤臣,有此奇冤,我当亲往救之。”乃乘车连夜入都,未及与祁午相会,便叩门来见范匄。匄曰:“大夫老矣”冒风露而降之,必有所谕。”祁奚曰:“老夫为晋社稷存亡而来,非为别事。”范匄大惊,问曰:“不知何事关系社稷,有烦老大夫如此用心?”祁奚曰:“贤人,社稷之卫也。羊舌职有劳于晋室,其子赤肹,能嗣其美。一庶子不肖,遂聚而歼之,岂不可惜!昔郤芮为逆,郤缺升朝。父子之罪,不相及也,况兄弟乎?子以私怨,多杀无辜,使玉石俱焚,晋之社稷危矣。”范匄蹴然离席曰:“老大夫所言甚当。但君怒未解,肹与老大夫同诣君所言之。”于是并车入朝,求见平公,奏言:“赤肹与叔虎,贤不肖不同,必不与闻栾氏之事。且羊舌之劳,不可废也。”平公大悟,宣赦①,赦出赤、肹二人,使复原职。智起、中行喜、籍偃、州宾、辛俞皆斥为庶人。惟叔虎与箕遗、黄渊处斩。赤、肹二人蒙赦,入朝谢恩。事毕,羊舌赤谓其弟曰:“当往祁老大夫处一谢。”肹曰:“彼为社稷,非为我也,何谢焉?”竟登车归第。羊舌赤心中不安,自往祁午处请见祁奚。午曰:“老父见过晋君,即时回祁去矣,未尝少留须臾也。”羊舌赤叹曰:“彼固施不望报者,吾自愧不及肹之高见也!”髯翁有诗云:

尺寸微劳亦望酬,拜恩私室岂知羞。

必如奚肹才公道,笑杀纷纷货赂②求。

州宾复与栾祁往来,范匄闻之,使力士刺杀州宾于家。

却说守曲沃大夫胥午,昔年曾为栾书门客。栾盈行过曲沃,胥午迎款,极其殷勤。栾盈言及城著,胥午许以曲沃之徒助之。留连三日,栾乐等报信已至,言:“阳毕领兵将到。”督戎曰:“晋兵若至,便与交战,未及便输与他。”州绰、邢蒯曰:“专为此事,恐恩主手下乏人,吾二人特来相助。”栾盈曰:“吾未尝得罪于君,特为怨家所陷耳。若与拒战,彼有辞矣。不如逃之,以俟君之见察。”胥午亦言拒战之不可。即时收拾车乘,盈与午洒泪而别,出奔于楚。比及阳毕兵到著邑,邑人言:“盈未曾到此,在曲沃已出奔了。”阳毕班师而归,一路宣布栾氏之罪。百姓皆知栾氏功臣,且栾盈为人,好施爱士,无不叹惜其冤者。范匄言于平公,严禁栾氏故臣,不许从①栾盈,从者必死!家臣辛俞初闻栾盈在楚,乃收拾家财数车出城,欲往从之。被守门吏盘住,执辛俞以献于平公。平公曰:“寡人有禁,汝何犯之?”辛俞再拜言曰:“臣愚甚,不知君所以禁从栾氏者,诚何说也?”平公曰:“从栾氏者无君②,是以禁之。”辛俞曰:“诚禁无君,则臣知免于死矣。臣闻之:‘三世仕其家则君③之,再世则主之。事君以死,事主以勤。’臣自祖若父,以无大援④于国,世隶于栾氏,食其禄,今三世矣。栾氏固臣之君也。臣惟不敢无君,是以欲从栾氏,又何禁乎?且盈虽得罪,君逐之而不诛,得无念其先世犬马之劳,赐以生全乎?今羁旅他方,器用不具,衣食不给,或一朝填于沟壑,君之仁德,无乃不终?臣之此去,尽臣之义,成君之仁,且使国人闻之曰:‘君虽危难,不可弃也。’于以禁无君者,大矣。”平公悦其言曰:“子姑留事寡人,寡人将以栾氏之禄禄子。”辛俞曰:“臣固言之矣:‘栾氏,臣之君也。’舍一君又事一君,其何以禁无君者?必欲见留,臣请死!”平公曰:“子往矣!寡人姑听子,以遂子之志。”辛俞再拜稽首,仍领了数车辎重,昂然出降州城而去。史臣有诗称辛俞之忠。诗曰:

翻云覆雨世情轻,霜雪方知松柏荣。

三世为臣当效死,肯将晋主换栾盈?

却说栾盈栖楚境上数月,欲往郢都见楚王,忽转念曰:“吾祖父宣力国家,与楚世仇,倘不相容,奈何?”欲改适齐,而资斧①空乏,却得辛俞驱辎重来到,得济其用。遂修整车从,望齐国进发。此周灵王二十一年事也。

再说齐庄公为人,好勇喜胜,不屑居人之下。虽然受命澶渊,终以平阴之败为耻。尝欲广求勇力之士,自为一队,亲率之以横行天下。由是于卿大夫士之外,别立“勇爵”,禄比大夫。必须力举千斤,射穿七札者,方与其选。先得殖绰、郭最,次又得贾举、邴师、公孙傲、封具、铎甫、襄尹、偻堙等,共是九人。庄公日日召至宫中,相与驰射击刺,以为笑乐。一日,庄公视朝,近臣报道:“今有晋大夫栾盈被逐,来奔齐国。”庄公喜曰:“寡人正思报晋之怨,今其世臣来奔,寡人之志遂矣。”欲遣人往迎之。大夫晏婴出奏曰:“不可,不可!小所以事大者,信也。吾新与晋盟,今乃纳其逐臣,倘晋人来责,何以对之?”庄公大笑曰:“卿言差矣!齐、晋匹敌,岂分大小?昔之受盟,聊以纾②一时之急耳。寡人岂终事晋,如鲁、卫、曹、邾者耶?”遂不听晏婴之言,使人迎栾盈入朝。盈谒见,稽首哭诉其见逐之繇。庄公曰:“卿勿忧,寡人助卿一臂,必使卿复还晋国。”栾盈再拜称谢。庄公赐以大馆,设宴相款。州绰、邢蒯侍于栾盈之傍,庄公见其身大貌伟,问其姓名,二人以实告。庄公曰:“向日平阴之役,擒我殖绰、郭最者非尔耶?”绰、蒯叩首谢罪。庄公曰:“寡人慕尔久矣!”命赐酒食。因谓盈曰:“寡人有求于卿,卿不可辞。”盈对曰:“苟可以应君命者,即发肤无所爱。”庄公曰:“寡人无他求,欲暂乞二勇士为伴耳。”栾盈不敢拒,只得应允,怏怏登车,叹曰:“幸彼未见督戎,不然,亦为所夺矣!”

①轔轔轠轠:象声词,形容车马声

②烛:照。

①欲:想要。

②不遣侍寝:不派去内室侍候。

③纳交:结交。

①举:推荐,选拔。

①宣赦:宣布赦免。

②货赂:送东西。求:要求。

①从:跟随。

②无君:非君,轻视君主。

③君:尊重如君主。

④援:出力。

①资斧:利斧,泛指旅费。

②纾:解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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