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晋及诸侯之兵,围了逼阳城二十四日,攻打不下。忽然天降大雨,平地水深三尺。荀偃、士匄二将,虑军心有变,同至中军来禀智罂曰:“本意谓城小易克。今围久不下,天降大雨,又时当夏令,水潦将发。泡水在西,薛水在东,漷水在东北,三水皆与泗水相通。万一连雨不止,三水横溢,恐班师不便。不如暂归,以俟再举。”智罂人怒,取所凭之几①,向二将掷之,骂曰:“老夫可曾说来,‘城小而固,未易下也。’竖子自任可灭,在晋侯面前,一力承当。牵帅老夫,至于此地!攻围许久,不见尺寸之效,偶然天雨,便欲班师。来由得你,去由不得你!今限汝七日之内,定要攻下逼阳。若还无功,照军令状斩首!速去!勿再来见!”二将吓得面如土色,喏喏连声而退。谓本部军将曰:“元帅立下严限,七日若不能破城,必取吾等之首。今我亦与尔等立限,六日不能破城,先斩汝等,然后自刭②,以申军法。”众将皆面面相觑。偃、匄曰:“军中无戏言!吾二人当亲冒矢石,昼夜攻之,有进无退。”约会鲁、曹、邾三国,一齐并力。时水势稍退,偃、匄乘辎车,身先士卒,城上矢石如雨,全然不避。自庚寅日攻起,至甲午日,城中矢石俱尽。荀偃附堞①先登,士匄继之,各国军将,亦乘势蚁附而上。妘班巷战而死。智罂入城,逼阳君率群臣迎降于马首。智罂尽收其族,留于中军。计攻城至城破之日,才五日耳。若非智罂发怒,此举无功矣。髯翁有诗云:
仗钺登坛无地天,偏裨何事敢侵权?
一人投杌②三军惧,不怕隆城铁石坚。
①几:小凳桌。墙,城上的矮墙。
②自刭:自杀。
①堞:女。
②杌:小凳。
时悼公恐逼阳难下,复挑选精兵二千人,前来助战。行至楚邱,闻智罂已成大功,遂遣使至宋,以逼阳之地封宋向戍。向戍同宋平公亲至楚邱来见晋侯。向戍辞不受封,悼公乃归地于宋公。宋、卫二君各设享款待晋侯。智罂述鲁三将之勇,悼公各赐车服,乃归。悼公以逼阳子助楚,废为庶人③,选其族人之贤者,以主妘姓之祀④,居于霍城。其秋,荀会卒,悼公以魏绛能执法,使为新军副将。以张老为司马。
是冬,第二军伐郑,屯于牛首,复添虎牢之戍。适郑人尉止作乱,杀公子騑、公孙发、公子辄于西宫之朝。騑之子公孙夏字子西,发之子公孙侨字子产,各帅家甲攻贼,贼败走北宫。公孙虿亦率众来助,遂尽诛尉止之党,立公子嘉为上卿。栾黡请曰:“郑方有乱,必不能战,急攻之可拔也。”智罂曰:“乘乱不义。”命缓其攻。公子嘉使人行成①,智罂许之。比及楚公子贞来救郑,则晋师已尽退矣。郑复与楚盟。传称:“晋悼公三驾服楚。”此乃“三驾”之一。周灵王九年事也。
③庶人:平民。
④祀:祭祀,继承香火。
①行成:讲和,结盟。
明年夏,晋悼公以郑人未服,复以第三军伐郑。宋向戍之兵,先至东门,卫上卿孙林父帅师同?人屯于北鄙,晋新军元帅赵武等,营于西郊之外,荀罂帅大军自北林而西,扬兵于郑之南门。约会各路军马,同日围郑。郑君臣大惧,又遣使行成。荀罂又许之,乃退师于宋地。郑简公亲至毫城之北,大犒诸军,与荀罂等歃血为盟,晋、宋各军方散。此乃“三驾”之二。楚共王大怒,使公子贞往秦借兵,约共伐郑。时秦景公之妹,嫁为楚王夫人,两国有姻好。乃使大将赢詹帅车三百乘助战。共王亲帅大军,望荣阳进发,曰:“此番不灭郑,誓不班师!”
却说郑简公自毫城北盟晋而归,逆知楚军旦暮必至,大集群臣计议。诸大夫皆曰:“方今晋势强盛,楚不如也。但晋兵来甚缓,去甚速,两国未尝见个雌雄,所以交争不息。若晋肯致死于我,楚力不逮②,必将避之,从此可专事于晋矣。”公孙舍之献策曰:“欲晋致死于我,莫如怒之。欲激晋之怒,莫如伐宋。宋与晋最睦,我朝伐宋,晋夕伐我。晋能骤来,楚必不能。我乃得有词于楚也。”诸大夫皆曰:“此计甚善!”正计议间,谍人探得楚国借兵于秦的消息来报。公孙舍之喜曰:“此天使我事晋也!”众人不解其意。舍之曰:“秦、楚交伐,郑必重困。乘其未入境,当往迎之,因导之使同伐宋国。一则免楚之患,二则激晋之来,岂非一举两得?”
郑简公从其谋,即命公孙舍之乘单车星夜南驰。渡了颍水,行不一舍,正遇楚军,公孙舍之下车拜伏于马首之前。楚共王厉色问曰:“郑反覆无信,寡人正来问罪,汝来却是何意?”舍之奏曰:“寡君怀大王之德,畏大王之威,所愿终身宇下,岂敢离遏?无奈晋人暴虐,与宋合兵,侵扰无已。寡君惧社稷颠覆,不能事君,姑与之和,以退其师。晋师既退,仍是大王贡献之邑也。恐大王未鉴敝邑之诚,特遣下臣奉迎,布①其心腹。大王若能问罪于宋,寡君愿执鞭为前部,稍效犬马,以明誓不相背之意。”共王回嗔作喜曰:“汝君若从寡人伐宋,寡人又何说乎?”舍之又奏曰:“下臣束装之日,寡君已悉索敝赋,俟大王于东鄙,不敢后也。”共王曰:“虽然如此,但秦庶长约在荥阳城下相会,须与同事方可。”舍之复秦曰:“雍州辽远,必越晋过周,方能至郑。大王遣一介之使,犹可及止。以大王之威,楚兵之劲,何必借助于西戎哉?”共王悦其言,果使人辞谢秦师,遂同公孙舍之东行。及有莘之野,郑简公帅师来会,遂同伐宋国,大掠而还。
②逮:及,不逮,不及。
①布:告诉。心腹:想法,思想。
宋平公遣向戍如晋,诉告楚、郑连兵之事。悼公果然大怒,即日便欲兴师。此番双轮该第一军出征了。智罂进曰:“楚之借师于秦者,正以连年奔走道路,不胜其劳也。我一岁而再伐,楚其能复来乎?此番得郑必矣。当示以强盛之形,坚其归志。”悼公曰:“善。”乃大合宋、鲁、卫、齐、曹、莒、邾、滕、薛、杞、小邾各国,一齐至郑,观兵于郑之东门,一路俘获甚众。——此师乃“三驾”之三也。郑简公谓公孙舍之曰:“子欲激晋之怒,使之速来。今果至矣,为之奈何?”舍之对曰:“臣请一面求成于晋,一面使人请救于楚。楚兵若能亟来,必当交战,吾择其胜者而从之。若楚不能至,吾受晋盟,因以重赂结晋,晋必庇我,又何楚之足患乎?”简公以为然。乃使大夫伯骈行成于晋;使公孙良霄、太宰石耎如楚告曰:“晋师又至郑矣,从者十一国,兵势甚盛,郑亡已在旦夕。君王若能以兵威慑晋,孤之愿也。不然,孤惧社稷不保,不得不即安于晋,惟君王怜之,恕之!”楚共王大怒,召公子贞问计。公子贞曰:“我兵乍归,喘息未定,岂能复发?姑让郑于晋,后取之,何患无日!”共王余怒未平,乃囚良霄石耎于军府,不放归国。髯侧有诗云:
楚晋争锋结世分,晋兵迭至楚兵体。
行人何罪遭拘执?始信分军是善谋。
时晋军营于萧鱼。伯骈来至晋军,悼公召入,厉声间曰:“汝以行成哄我,已非一次矣。今番莫非又是缓兵之计?”伯骈叩首曰:“寡君已别遣行人先告绝于楚,敢有二心乎?”悼公曰:“寡人以诚信待汝,汝若再怀反覆,将犯诸侯之公恶,岂独寡人!汝且回去,与汝君商议详确,再来回话。”伯骈又奏曰:“寡君薰沐而遣下臣,实欲委国于君侯,君侯勿疑。”悼公曰:“汝意既决,交盟可也。”乃命新军元帅赵武,同伯骈入城,与郑简公歃血订盟。简公亦遣公孙舍之随赵武出城,与悼公要约。是冬十二月,郑简公亲入晋军,与诸侯同会,因请受歃。悼公曰:“交盟已在前矣,君若有信,鬼神鉴之,何必再歃?”乃传令:“将一路俘获郑人,悉解其缚,放归本国。禁诸军不得犯郑国分毫,如有违者,治以军法!虎牢戍兵,尽行撤去,使郑人自为守望。”诸侯皆谏曰:“郑未可恃也。倘更有反覆,重复设戍难矣。”悼公曰:“久劳苦诸国将士,恨无了期。今当与郑更始,委以腹心,寡人不负郑,郑其负寡人乎?”乃谓郑简公曰:“寡人知尔苦兵,欲相与休息。今后从晋从楚,出于尔心,寡人不强。”简公感激流涕曰:“伯君以至诚待人,虽禽兽可逮①,况某犹人类,敢忘覆庇?再有异志,鬼神必殛!”简公辞去。明日使公孙舍之献赂为谢:乐师三人,女乐十六人,歌钟三十二枚,鏄磬相副,针指女工三十人,轧车、广车共十五乘,他兵车复百乘,甲兵具备。悼公受之。以女乐八人,歌钟十二,赐魏绛曰:“子教寡人和诸戎狄,以正诸华。诸侯亲附,如乐之和,愿与子同此乐也。”又以兵车三分之一,赐智罂曰:“子教寡人分军敝楚,今郑人获成,皆子之功。”绛、罂二将皆顿首辞曰:“此皆仗君之灵,与诸侯之劳,臣等何力之有?”悼公曰:“微二卿,寡人不能至此,卿勿固却。”乃皆拜受。于是十二国车马同日班师。悼公复遣使行聘各国,谢其向来用师之劳,诸侯皆悦。自此郑国专心归晋,不敢萌二三之念矣。史臣有诗云:
郑人反覆似猱狙②,晋伯偏将诈力锄。
二十四年归宇下,方知忠信胜兵戈。
时秦景公伐晋以救郑,败晋师于栎,闻郑已降晋,乃还。
①逮:及,不逮,不及。
②猱狙:猱,猿类;狙:猕猴。形容狡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