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褚大娘子合那位姨奶奶也过来,褚大娘子听见,说道:“不便?你老人家只好将就点儿罢。依我们老爷子的主意,还要请你老人家在正房里一块儿住来着呢。还是我说的,我说:‘那位老爷子的脾气,管保断不肯。’我费了这么几天的事,才给你老人家拾掇出这个地方儿来。那边厢房里就是我合女婿住着。这又有甚么不方便的呢!”说着,不由老爷作主,便合他女婿说:“你把华相公叫过来,我告诉他,就叫他们大伙儿把行李搬进来,我这儿就瞧着归着了。”安老爷处在这凿不来方孔的地方,也无可如何,只得听他调度。一时搬进行李来,凡是老爷的寿礼以及合家带寄各人的东西,老爷自己却不甚了了,幸得太太在家交代得清楚,跟的那班小厮们早一分分的打点了送上来。大家谢了又谢。老爷觉得只要有了他那寿酒、寿文二色,其余也不过未能免俗,聊复尔尔而已。

一时交代完毕,邓九公又请安老爷到他那庄子前前后后走了一荡。见外面也有个小小的园子,也有两处坐落。那地势局面就比褚一官住的那个东庄儿宽敞多了。到了西边他那个演武厅,便是他说的合海马周三赌赛的那个地方。安老爷看了看,见当中五间大厅,接着抱厦,果然好一个宽阔所在。

见院子里正在那里搭天棚、安戏台,预备他寿期作寿,闹闹吵吵,忙成一处。邓九公又去应酬了一番程相公,便照旧让安老爷来到正房。

褚大娘子已经齐齐整整摆了一桌果子在那里。那些“酒过三巡”“羹添二道”的烦文都不必琐述。却讲安老爷坐下,便叫把手下的酒果挪开了几样,要了分纸笔墨砚来放在手下,一面喝酒,一面笔不加点就把他给邓九公作的那篇生传写出来。写完,先把那大意合老头儿细讲一遍,然后才一手擎着杯,高声朗诵的念给大家听道:

义士邓翁传学海八年出就外傅,五十成名,其间读书四十余年,凡遇古人豪侠好义事,辄心向往之,而窃以生今之世闻其语而末尝一见其人为憾。今天子御极之四年,岁在丙午,学海官淮上,旋去官,将之山左访故人女十三妹于齐鲁之青云山。十三妹者,盖曙后孤星,昔为吾师故孝廉子何子明若先生女孙,今归吾子骥,为吾家子妇者也。

先是女随其先人副总戎何公杞之官甘肃,何公为强有力者所挫,下于理,郁郁以死。女义有所避,饰媪婢以绖,伪为母若女者,致其先人于京邸,己则窃母而逃,埋头项于青云山间。今义士邓翁者,能急人急,往依而庇门户焉。

予既至山左,甫得其颠末。然予与翁初无杯酒交,而计非翁又无由梯以见女,乃因翁之子婿褚者介以见翁。既见翁,饮予以酒。言笑甚欢,纵谈其生平事,须眉跃跃欲动,始知古所谓豪侠好义之士者,今非无其人也。会女母氏又见背,有岌岌焉不可终日势,凡货财筋力之礼,翁悉锐身任之。已乃为女执柯,以之妃吾子骥,而使归吾家。计女得翁以获安全者,凡三年八月有奇。以道路之人,躬杵臼之事,而卒措孀崽子于磐石之安,使学海亦得因之报师门而来佳妇,皆翁力也。

吾媳既外除来归,合之夕,翁年且八十七,不远千里来,遗女甚厚。与予饮于堂上,以酒属予曰:‘某浪迹江湖,交游满天下,求其真知某者无如吾子。吾九十近矣,纵百岁归居,亦来日苦少,子盍为我撰墓志以须乎?’予闻命皇皇,疑从翁之言,则豫凶非礼;以不敏辞,又非翁所以属予之意,而没翁可传之贤。考古人为贤者立传,不妨及其生存而为之,如司马君实之于范蜀公是也。翁平生出处皆不类范蜀公,而学海视君实且弗如远甚。然其例可援也,请得援此例以质翁。

谨按翁名振彪,字虎臣,以行行,人称曰九公。淮之桃源人,其大父某公,官明崇祯按察副使,从永明王入滇,与邓士廉、李定国诸人同日尽难。父某公,时以岁贡生任训导,闻之弃官,徒步万里,冒锋镝负骸骨以归,竟以身殉。呜呼!以知翁之得天独厚者,端有自来矣!

迨翁入本朝,以康熙第一壬寅应童子试,不售,觉占哔非丈夫事,望望然去之,便从事于长枪大戟,驰马试剑,改试武科。试之日,弓刀石皆膺上上考,而以默写武经违式,应见黜。典试者将先有所要求而后斡旋之,且许以冠军。翁怒曰:‘丈夫以血气取功名,谁复能持白镪乞怜昏夜哉!’然犹得缀名榜末。而翁竟由此绝意进取,乃载先人柩,去乡里,走山东,择荏平桐口之二十八棵红柳树地卜筑家焉。至今地以人重,道公者辄道‘二十八棵红柳树邓九公’云。

性诚笃而毅,间以侠气出,恒为里排难解纷,抑强扶弱,有不顺者则奋老拳捶楚之,人恒乐得其一言以为曲直。久之,举益豪,名益重。时承平久,萑苻蜂起,凡南北挟巨资通有无者,多有戒心。闻翁名,咸侠重币来聘翁偕护行箧,翁因之得以马足遍天下。业此垂六十年,未尝失一事,亦未尝伤一人。卒业之日,诸大贾榜其门曰‘名镇江湖’。此诚不足为翁荣,然亦可想见其气概之轶伦矣。翁身中周尺九尺,广颡丰下,目光炯炯射人,颏下须如银,长可过脐,卧则理而束之,尝谓:‘不惜日掷千金,此须不得损吾毫末也。’晚无他嗜好,惟纵酒自适,酣则击刺跳踯以为乐。

翁康强富寿,特有伯道之戚,居辄怏怏曰:‘使邓某终无子,非天道也。’予以‘《洪范》五福,子与官不与焉’解之,而翁终不怿。岁庚戌,为翁九十初度,予自京邸载酒以来,为翁寿。入门,翁家适作汤饼会,问之,则翁室已先一月协熊占而又挛生也。噫嘻!学海闻男子八八而不生,女子七七而不长,此理数之常也;九十生子,曾未前闻。乃翁之所以格天,与天之所报翁,一若有非理数所能限者。翁亦人杰也哉!

然则翁之享期颐,宜孙子,余庆方长,此后之可传者正未有艾。学海幸旦暮勿死,终将濡笔以待焉。

安老爷念完了,自己十分得意,料着邓九公听了不知要乐到怎的个神情。那知他听完了,点了点头,只不言语,却不住的抓着大长的那把胡子在那里发愣,像是想着一件甚么为难的事情一般。老爷看了大是不解,不禁问道:“九兄,你听我这篇拙作可还配得来你这个人?”只见他正色道:“甚么话!老弟你这个样儿的大笔,可还有甚么说的?就只我这么听着,里头还短一点过节儿,你还得给我添上。”老爷忙问:“还添甚么?”他道:“你这里头没提上我们姑奶奶。我往往瞧见人家那碑上,把一家子都写在后头;再你还得把你方才给俩小子起的那俩名字也给写上。”

老爷道:“阿,不是这等办法。文章各有个体裁,碑文是碑文,生传是生传,这怎好搀在一处?如果要照那等体裁,岂但老兄的子女,连嫂夫人的姓氏以至你生于何年月日,将来殁于何年月日、葬于某处,都要入在后面。这是你一百二十岁以后的事,此时如何忙得?”邓九公道:“我不管那些。我好容易见着老弟你了,你只当面儿给弄齐全了,我就放心了。”

老爷被他磨得没法,只得另要了张纸,给他写道:

公生于明崇祯癸酉某年月日,以大清某年月日考终,合葬某处。元配某氏,先翁若干年卒。女一,亦巾帼而丈夫者也,适山东褚生。子二,世骏、世驯。

他看了这才欢喜,又笑嘻嘻的递给安老爷说:“好兄弟,你索兴把后头那几句四六句儿也给弄出来。”安老爷道:“老哥哥,你这可是搅了。那叫作墓志铭,岂有你一个好端端的人在这里,我给你铭起墓来的理?”邓九公道:“喂!老弟,拿着你这么个人,怎么也这么不通!一个人活到九十岁了,要还有这些忌讳,那就叫‘贪心不足,不知好歹’了。”老爷在书堆里苦磨了半世,不想此时落得被这老头儿道得个“不通”。想了想,他这句话竟自有理,便思索了一刻,又在后面写了一行,写道是:

铭曰:不读书而能贤,不立言而足传。一得无惭,五福兼全。宜其克昌厥后也,而区区者若不予畀焉;乃亦终协熊占,其生也挛,且在九十之年。呜呼,此其所以为天,后之来者视此阡。

老爷念了一遍,又细细的讲给他听。他听了,只说了句:“得了!得了!”跳起来就爬下给安老爷磕了个头,老爷忙得还礼不迭。又听他说道:“老弟呀!还是我那句话,我这条身子是父母给的,我这个名是你留的。我有了这件东西,说到得了天塌地陷也是瞎话,横竖咱们大清国万万年,我邓振彪也万万年了。”说着,又亲自给安老爷斟了一杯酒,他自己大杯相陪。

安老爷此时事是完了,礼是送了,合他放量喝了一回,吃过饭便过厢房去安歇。此时那个麻花儿是合邓九公的那班小小子混熟了。褚一官自己搬过来陪着安老爷,又叫了随缘儿进来伺候。

过了两日,便是邓九公的寿辰。早有褚一官同他那班徒弟门客大家张罗着在府城里叫了两班小戏。这日,厅上也挂了些寿画寿联,大家也送了些寿桃寿面,席上摆着寿酒,台上唱着寿戏。男客是士农工商俱有,女眷是老少村俏纷来。有的献个寿意的,有的道句寿词的,无非贺寿拜寿,祝寿翁的百年长寿。把个邓九公乐的,张罗了这个又应酬那个。当下把众男客让在厅上正中三间,众女眷让在那个西梢间。因恐安老爷合那班俗人坐不到一处,便在东梢间另设了一席,让到那里去坐。又特请了本地四位乡绅来作陪。

这四位乡绅,一位姓曾,名异撰,号瑟庵,因无心进取,便作了个装点山林的名士。一位复姓公西,名相,号小端,因家道殷实,捐了个鸿胪寺序班。一位姓冉,名足民,号望华,是个教官截取的候选知县。一位姓仲,名知方,号笑岩,是个团练乡勇出力议叙的六品职衔。安老爷见这班人都是圣门贤裔,心中十分敬重。当下彼此见过礼,早见邓九公笑呵呵的先过这席来,把盏安席,斟了一巡酒。将坐下,便指着安老爷向那四位陪客说道:“我这位把弟,他有个不醉的量,今儿个屈尊你四位,让他多喝几盅。再我还有句话,先告个罪在你四位跟前,交代在头里;你四位可别觉着说你们都算孔圣人的徒孙儿了,照着素来懵我也似的那么懵他,合他混抖搂酸的,人家那肚子里比你们透亮远着的呢!我可白告诉你们。”说罢,又哈哈大笑,随各各的陪饮了一杯,便到别席张罗去了。这里四位陪客见安老爷是个旗人,本就不甚在意,再加上邓九公这套只顾一面儿的话一交代,在个姓曾的听了,心里来就有些不大受用,便益发不来周旋这位远客,只他四人高谈阔论起来。

安老爷此时倒落得一个人呆坐在那里看戏。无如老爷的天性又生来的合看戏这桩事不甚相近,甚么叫作宾白合套、切末排场,平日一概不曾留过这番心,更讲不到梆子二簧了。因此只管看着,却是一丝不懂。但见满台刀枪并举,锣鼓齐喧。

一时又见从上场门跳出个黑盔黑甲的黑脸人来,也不听得他唱,只拿了杆枪“哇呀呀,哇呀呀”喊了个地动山摇;咕咚咚,咕咚咯跳了个尘飞烟起。闹了半日,忽然听他道了四句白,第一句却道得是:“力拔山兮气盖世。”这句老爷懂了,接着留神听下去,他果然道得是那首《垓下歌》,才知这人扮得是西楚霸王。原来台上这半日演的正是楚汉争锋的故事。这段涑水《通鉴》,老爷是滥熟的,因而便要往下听听他唱的是些甚么。一霎时,前常毕笛合奏,鼓板轻敲,老爷侧着耳朵一字字跟着听明白了两句,唱道是:“盖世英雄,始信短如春梦。”

正在听得有些入神儿,忽听左首坐的那个曾瑟庵望那三个说道:“人生在世,既作了个盖世英雄,焉得不短如春梦!这位霸王果然能照我家子皙公一般,领略些沂水春风的乐趣,自然上下与天地同流了哇,又怎得会短如春梦!”他一句话没讲完,猛可的又听那个仲笑岩说道:“到底还是他算不得个盖世英雄。这场事当日要遇着我家子路公那等本领,敢怕那八千子弟兵早一个个‘急公向义,亲其上,死其长’的先到了关中了,又何愁有十个韩信,一百面埋伏!”曾瑟庵听了说道:“罢了!罢了!笑岩,你莫来替你家那位子路公撑门面。他要果然有些真本领,也不到得夫子哂之,受那番驳斥了。”仲笑岩见曾瑟庵卖弄他家先贤的高风,揭挑自家先贤的短处,早有些不悦,也回口道:“须比你家那位子皙公只合些若大若小的孩子厮混的有干头些!”那瑟庵便翻着双白眼说道:“不敢欺,你可知夫子喟然而叹道那句‘吾与点也’,正赏识得是他那些儿没干头处。”

坐中那个冉望华是个退让不遑的人,见他两个争竞起来了,慌得把身子望后偎了一偎,望着那个复姓公西的说道:“小端,你看今日这等个礼乐雍容之地,他二位倒一言不合斗起口来,区区止不过志在温饱,自问是断断周旋不来的,这事只得要借重你这位大君子了。”公西小端见冉望华把场是非磨兑到他身上来了,忙道:“惶恐!惶恐!这事小弟也逊谢不敏。所以不敢固辞者,诚以今日承主人的盛意,原为请我们来作个小小傧介,奉陪这位水心先生,我们倒不可在远客面前有失家风,致伤雅道。”说着,便离位出席,向曾、仲两家各打了一躬,劝他两个和息这场口角。

安老爷坐在上面,看他四个闹了这半日,通共穿插的是他各人各人的先哲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言志的那章《论语》。这桩事不比听戏,可正弹在安老爷的痒痒筋儿上了。当下见公西小端只管那等揖让周旋的赞襄了一阵,曾、仲两个依然是一边盛气相向,一边狂态逼人,把个冉望华直吓得退避三舍。安老爷倒有些看不过,不禁欠了欠身,劝道:“四位先生,方才我看你大家这番举动,固是不愧家学源渊,只可惜未免有些为宋儒所误。依我鄙见,此刻望华不须退让,小端暂省繁文,瑟庵且自休纵高谈,笑岩也莫过争闲气。你四位先得明白明白这章书不是这等讲法。”

他四个一听这话,各各诧异,暗说:“不信我们门里出身的倒会不及个门外汉了!再说这章书,我们只看高头讲章也不知看过多少次了,怎的说不是这等讲法呢?”四个人便不约而同的问着安老爷说:“先生,你这话怎讲?倒要领教。”

安老爷道:“大凡我辈读书,诚不得不详看朱注,却不可过信朱注。不详看朱注,我辈生在千百年后且不知书里这人为何等人,又焉知他行的这桩事是怎的桩事,说的话是怎的句话?过信朱注,则入腐障日深,就未免离情理日远。须要自己拿出些见识来读他,才叫作不枉读书。即如这章书,揆情度理,我以为你家四位先贤在夫子面前侍坐言志时节,夫子正是赏识三子,并未尝驳斥子路。不但未尝驳子路,转有些斥驳曾皙。读者正不得因‘吾与点也’一句抬高曾皙,因‘夫子哂之’一句看低子路。何也呢?三子中如子路的可使有勇知方,冉子、公西两个的可使足民、愿为小相,不待今日,早在夫子赏识之中。这句话只看‘孟武伯问子路仁乎’那章书,便是夫子给他三个出的切实考语。

“然则此时夫子又何以明知故问呢?自是这日燕居无事,偶见他三个都在坐中,一时想到我平日所赏识他三个的如此,只不知他三个的自信何如?果能自信,则明王复作,纵使辙环终老,吾道不行,只二三门弟子为世所知,亦未尝不可各行其志。这正是大圣人一片怜才救世的苦心。及至听他三个各人说了各人的志向,正与自己平日所见略同,所以更不再赘一辞。正所谓‘得意忘言,默然相赏’。这便是夫子赏识三子的明证。既云默然相赏,何以三子之中夫子又独哂子路呢?要知这一哂不是哂他不能可使有勇知方的言大而夸,只后文‘为国以礼,其言不让’的朱注中,也道是‘夫子盖许其能,特哂其不逊’。只是既许其能,又怎的哂他不逊?所谓不逊的去处又安在呢?正是哂他‘率尔而对’。至于怎的就逼得他率尔而对,因之带累冉子、公西两个作许多难,以致会把位大圣人伤到喟然而叹?这场是非,可都是曾子皙那张瑟鼓出来的。”

安老爷讲到这里,不但仲、冉、公西三个听不出这句话头,便是那位名士曾瑟庵也认不清这条理路,便道:“水心先生,你这话就叫人无从索解了!”安老爷道:“固也,待吾言之。你不见朱注中明明道着句‘四子侍坐,以齿为序’么?按子路在圣门最为年长,曾皙次之,冉有又次之,公西华最幼。

这章书记者开首第一句记他四个的名次,便是他四个的坐次。

接着坐次讲话,夫子自应先问子路。只是先生之于弟子,正不必逐位逐位的去向他应酬,想来当日‘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这句话,自然是望着大家笼统问的。不然何以不曾见夫子开首先问一句‘由尔何如’呢?只这等望着大家笼统一问,恰好又见坐中除了子路、冉有、公西华三子之外,多着一个曾皙。

“这个曾皙却是终二十篇《论语》不曾见提起的一个人,可想而知,夫子问话时节,一片心神眼光都照在他身上,是想先听他讲讲他究竟又是怎的个志向。无如那时节他正在那里鼓瑟,茫然不曾理会到夫子这番神理。何以见得?《礼》:‘待坐于先生,先生问焉,终则对。’那曾皙正当夫子问话时节,不曾留心到此,已经算得个疏略了,岂有夫子既然问话之后,有意置之不答转去取瑟而歌之理?然则其为那时节他便在那里鼓瑟可知。子路那副勇往直前的性儿,却又不能体会到此。见夫子问下这等一句话来,一时没人登答,我既年长,我又首座,我便说了。彼时夫子正望着曾皙应声而谈,忽的被子路凭空一岔,既不便告诉他说:‘我是想叫曾皙先讲。’又不好责备他说:‘你不应先曾皙作答。’只有付之一笑了。这正叫作‘事属偶然,无关大体’。

“然则后文经曾皙一问,怎的又道出‘为国以礼,其言不让’那等个大题目来呢?夫子正是晓喻曾皙说:‘我问的正是何以酬知。酬知不外为国,为国必先以礼,以礼无如克让。我因他只一句话便不肯让人先讲,所以笑他。’这句话要文言道以俗情,按如今的世俗话讲起来,只不过叫作‘笑他没眼色’。所以说夫子未尝斥驳子路。

“然则夫子明明道得句‘吾与点也’,又何以见得是斥驳曾皙呢?原情而论,先生只管整襟而谈,弟子只管鼓瑟不理,此时代夫子设想,已经就不能没些不然曾皙之意。及至子路‘率尔’也“率尔”过了,夫子‘哂之’也‘哂之’过了,便依着坐次也该这第二座的曾皙开谈了。不道他依然还在那里鼓瑟。又何以知之?只看夫子合冉子、公西两番问答过后,他还不曾到得‘鼓瑟希’,其为那时节他依然还在那里鼓瑟又可知。夫子心里自然益发觉得不然了。没法,只得越过他去,听冉有讲。

“恰巧那个冉子又是有退无进的,见子路被哂,又见曾皙不答,他便不敢越席而对。夫子见他没话,就不得不问那句‘求尔何如’。以至他一为难,才讲了句‘方六七十’,又退缩成个‘如五六十’;才讲了句‘可使足民’,又周旋了个‘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这句话。在冉子,虽未尝一定推尊公西华为君子;在公西华,自问却正是个素娴礼乐的人,因之一时也难于开口。夫子见他也没话,又不得不再问那句‘赤尔何如’。以至他一为难,未曾说话,先谦了句‘非曰能之,愿学焉’;才说得句‘宗庙之事’,又谦作个‘如会同’;完来‘愿为相焉’之上,还特特的加了个‘小’字。

“直到此时,曾皙始终还在那里鼓瑟。夫子却有些不耐烦候他曲终了,便问了句‘点尔何如’。他这才‘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未曾言志,又先说了句‘异乎三子者之撰’。夫子道:“何伤乎?’也只道他无论怎的个异乎三子,总不出夫子‘如或知尔,则何以哉’那一问。那知他竟会讲出合夫子所问全不相干的沂水春风一段话来!他的话讲完了,夫子的心便伤透了。

“你道夫子又伤着何来?彼时夫子一片怜才救世之心,正望着诸弟子各行其志,不没斯文。忽然听得这番话,觉道如曾皙者也作此想,岂不正是我平日浮海居夷那番感慨!其为时衰运替可知,然则吾道终穷矣。于是乎就喟叹曰:‘吾与点也!’这句话正是个伤心蒿目之词,不是个志同道合之语。果然志同道合,夫子自应‘莞尔而笑’,不应‘喟然而叹’了哇!再不料那曾皙又不曾理会夫子这番神理,还只管留后,只管问‘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只管问‘夫子何哂由也’?只管问‘唯求、唯赤则非邦也与’?以至夫子烦恼不过,逐层驳斥,一直驳斥到底。你大家不信这话,只从‘亦各言其志也已矣’默诵到‘敦能为之大’,摹想夫子那几句话的神理,那一句不是驳斥他的?只此便是子路因他遗笑,冉子、公西因他作难,夫子因他喟然而叹,所以驳斥他的原由。

“这桩公案,据理而断,子路的直率,直率得可原;曾皙的狂简,狂简得无礼。宋儒中如考亭、伊川、明道诸君子,大半是苦拘理路,不问性灵的。见了‘夫子哂之’一句,只道着个哂其不逊,却又解不出其不逊的所以然;又震于‘吾与点也’一句,反复推求,不得其故,便闹到甚么‘胸次悠然’了、‘尧舜气象’了、‘上下与天地同流’了,替曾皙敷衍了一阵,以至从南宋到今,误了天下后世无限读者。今日之下,你四位还要合台上这个优孟衣冠的西楚霸王接演这本‘侍坐言志’的续编,我以为也就大可不必了!”

当下曾瑟庵、仲笑岩、;冉望华、公西小端听安老爷讲了这章书,四个人闭口无言,面面厮视。想道:“从入学以至通籍,不但不曾听得塾师讲过这等一章清楚书,大约连塾师也未必作过这等一个明白梦。”当下,便是第一个不服的那个曾瑟庵第一个首肯,赶着安老爷满脸堆欢的叫了声:“老前辈!”

将要说话,那仲笑岩早振臂直前的抢过来说:“你算了罢,这还闹甚么‘老前辈’呢!碰见这个样儿的手,还不值得爬下磕个头拜老师吗!”说着,他早五体投地的拜下去。那三个见他拜下去,各各连道:“有理。”也随他拜下去。安老爷向来诸处谦光,只有遇着人拜他作老师从不推让。他不道是“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只道是“有教无类”。见这四个拜倒在地,只出位还了个半礼。

正在拜着,不防邓九公喝得红扑扑儿的一张脸,一脚踏进来,见了诧异道:“你们五位这是个甚么礼儿?”那四个拜罢起来,便粗枝大叶把前项话告诉了他一遍。只乐得他掀着长髯哈哈大笑,说道:“我说如何?”因又拍着胸脯子说道:“告诉你们,邓老九的好朋友没有扎空枪卖癣疮药的。不信打听打听,人家到了咱们山东这么几天儿,倒收了六哇门生了。”

说着,便坐在这席合安老爷大杯价畅饮起来。饮了一巡,安老爷看了看台上的楚汉争锋是唱得完上来了,厅上的男客女眷也散得净上来了,便大家忙着吃过早饭。一时酒阑人散,乐止礼成。送了四位陪客走后,安老爷合邓九公便进去安置,外间自有褚一官一班人料理。

接着第二三日又热闹了两天。到了第四日,老爷便要告辞。褚大娘子先就苦苦的不放,说:“等消停消停,我们还要单唱台戏,请你老人家乐一天呢。”邓九公道:“姑奶奶,你不用合他提那个听戏,这桩事警不动他。”因合安老爷说道:“老弟,你难得到我们山东走这荡,可别白走这荡。你前日不说我们山东至高的莫如泰山,至宽的莫如东海吗?等过一天,愚兄陪你去登回泰山,望回东海,如何?”安老爷听得这话,先就有些高兴。又听邓九公说道:“你先别乐,这还不足为奇。

等咱们登罢了泰山,望过了东海回来,我还带你到一个地方儿去见一个人,管保这个人准投你的缘,这个地方儿也对你的劲。”这正是:

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门难为言。

要知那邓九公同安老爷登泰山望东海之后,还要去到个甚的地方,见个甚等样人,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九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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